石云涛
吟赏唐初诗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一诗,眼前常常浮现出与王勃拱手作别的杜少府泪眼汪汪的样子。诗最后两句说:“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意思是说:男子汉么,不要在分别时哭哭啼啼,像小儿女一样。如果当时杜氏没有流泪的话,这两句诗就成了无的放矢之辞,或者是替朋友担心过分。那么,杜氏为何如此伤感,甚至在朋友面前失态呢?这首诗的题目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一是他担任的职务是“少府”,二是他赴任的地方是“蜀川”。蜀川,有的本子作“蜀州”,大概有误,因为王勃送别杜氏时唐朝还没有在现在的四川一带置蜀州。《新唐书》卷四二《地理志》六云:“蜀州唐安郡,垂拱二年析益州置。”武后垂拱二年即686年,这时王勃已于十年前即高宗上元三年(676年)去世。“蜀川”不过是泛称,就是指四川一带。唐前期士人仕宦心态是重内轻外,更视远宦为流贬,四川远离唐朝政治中心长安,地接夷蛮,蜀道之难又是两地交通的巨大障碍,这样的任命令人失望和痛苦。
这个我们且不说,但说“少府”一职。古时称县令为“明府”,县尉是县令的僚佐,故称少府。周煇《清波杂志》卷十云:“古治百里之邑,令拊其俗,尉督其奸,故令曰明府,尉曰少府。”说明杜氏千里迢迢赶往四川,是到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任某县的县尉。这可能是杜氏倍加痛苦的原因。如果是担任益州刺史或益州大都督,虽然仍在剑外,情况可能就不同了。在诗人的观念中,赴边远地区任县尉,是人生的一大悲剧。在唐诗中我们还读到不少县尉写的诗,或写给县尉的诗,这些诗几乎异口同声地嫌弃这一职务。县尉不管怎么说,在唐代也是国家公务员,按照台湾学者赖瑞和教授的研究,属基层文官,是吃皇粮的。诗人们为什么就对这个职务不“感冒”呢?
县尉之职设置很早,《通典》卷三三《职官》十五云:
尉:汉诸县皆有(长安有四尉,分为左右部),后汉令、长、国相亦皆有尉。大县二人,小县一人,主盗贼,案察奸宄,(应劭《汉官》曰:“大县丞、左右尉,所谓命卿三人。小县一丞一尉,命卿二人。”)署诸曹掾史。边县有障塞尉,掌禁备羌夷犯塞。(洛阳有四尉,东西南北四部,曹公为北部尉是也。)魏因之。晋洛阳、建康皆置六部尉。宋、齐、梁、陈并因之。余县如汉制。诸县道(道字疑衍)尉,铜印黄绶,朝服,武冠。江左止单衣介帻。北齐郡县置三尉。隋改为正,后置尉,又分为户曹、法曹。(说在《县佐篇》)大唐初,因隋制。(武德元年,万年县法曹孙伏伽上表论事,后为尚书右丞。)武德中,复改为正。七年三月,复改为尉。赤县置六员,他县各有差,分判诸司事。(上县二员,万户以上者增一员;中县一员,四千户以上者增一员;中下县一员。佐史以下各有差。
从汉至唐,其职名时有改换,职责亦曾有分合,员额亦曾有增减。由此我们知道,县尉是县一级政府的职官,一般一县一尉,但大县则置二尉,首都西汉时有四尉,晋以后有六尉。隋朝时还曾称为县正,但不久仍称县尉。其职责是“主盗贼,案察奸宄”,即负责地方治安。跟现在派出所掌握地方户口一样,县尉也要掌握当地人口户籍,还要精通法律,熟悉处罚条例。所以隋
朝曾设户曹、法曹分掌其事。唐初也曾依隋制设户曹和法曹,后来改称县正,不久又改称县尉。据《唐会要》卷六九“丞簿尉”条,武德七年(624年)三月二十九日,改县正为县尉。其员额根据县的级别人口多少而有不同。具体来说,即赤县有六员,上县和超过四千人的中县二员,一般的中县和小县一员。
县尉一职官小位卑,但各县因距京都远近、所辖之地人口多寡和经济文化发展水平不同,其县尉地位也不同。据《旧唐书》卷四四《职官》三,其品阶如下:
京县尉即长安、万年、河南、洛阳、太原、晋阳六县县尉,六人,从八品下。
畿县尉即京兆、河南、太原所管诸县县尉,二人,正九品下。
上县尉,二人,从九品上。
中县尉,一人,从九品下。
中下县尉,一人,从九品下。
下县尉,一人,从九品下。
可知,县尉之职有美有恶。县尉是县令的僚属,在县政府里还有县丞、主簿等,品位都比县尉要高。《新唐书》卷四九下《百官四》下云:“县令掌导风化,察冤滞,听狱讼。凡民田收授,县令给之。每岁季冬,行乡饮酒礼。籍帐、传驿、仓库、盗贼、堤道,虽有专官,皆通知。县丞为之二,县尉分判众曹,收率课调。”上文讲到县尉掌握当地户口,跟他“收率课调”有关,
率、调依户口收缴,负责收率课调的县尉当然要熟悉户口的增减多少。百姓不完纳赋税,甚至起而反抗,便被视作盗贼,加以惩处,当然成为县尉的职责。不管美恶,县尉之职掌和地位,在那些风流倜傥的诗人眼里,不仅位卑贱而且低俗。
唐朝县尉之卑,如果公务有失,会当众遭到责打。施鸿保《读杜诗说》卷二曾有考证,云:
(杜甫)《送高三十五书记》云:“脱身簿尉中,
始与箠楚辞。”注:箠楚有二说,一是尉自受楚,一是尉楚罪人。邵博《闻见录》引杜牧之诗“参军与簿尉”云云,言尉自受楚也;张綖引韩昌黎诗“栖栖法曹掾”
云云,言尉楚罪人也。万斯同说:与人赠而举其戮辱贱事,似不近情,考高适为封邱尉时,诗云:“鞭挞黎庶令人悲”,故公诗云然,作尉楚罪人为是。今按顾亭林
《日知录》,历引前史簿尉有罪受箠楚者,谓诗当从邵说。窃意簿尉受楚,虽当时常事,然不必凡簿尉皆同也。高虽为尉,或未受楚,故诗及之。云“脱身”,云
“始辞”,正幸其自此可以终免,从邵说正是。若作尉楚罪人说,则簿尉之事,猥琐甚多,即高诗又云:“拜迎长官心欲碎”亦是,何必独举此事言之,且高在封邱
所作诗,公亦未必遽见。
顾炎武说见《日知录》卷二八“职官受杖”条。
我们注意到,由于县尉之职卑俗,那些担任了此职的人往往情绪低落,心怀抑郁,有的干脆弃职而去,另谋去就。唐前期从军入幕,有借军功而获出身和升迁的机会,那些辞去县尉之职者往往选择这种方式作为改变命运的途径。陈子昂《饯陈少府从军序》中的陈某因为“才高位下”,“耻为州县之职,所以远赴戎机,从军征战。吴保安罢义安尉,说自己“幼而嗜学,长而专经,才乏兼人,官从一尉,僻在剑外,地迩蛮陬,乡关数千,关河阻隔。况此官已满,后任难期。以保安之不才,厄选曹之格限,更思微禄,岂有望焉!将归老邱园,转死沟壑。”这简直就是官场中沉重的呻吟。在这种情况下,吴保安只好向素不相识的郭仲翔求助,希望能从军入幕,到战场上作生命赌博。唐前期的苏味道、慕容知廉、杜安、寇泚、王易从、晁良贞等人都是以县尉身份入军幕的。
唐代诗人中担任此职者不少,这个职务还真激发过不少人的诗兴,他们因为担任这个职务而写了诗,这些诗透露出唐代担任县尉者的心态,表达了他们的感受和情绪,于是高雅的唐诗与这个卑俗的官职发生了联系。杜甫奔波多年,几经周折,好不容易得到河西尉一职的任命,却坚辞不做,宁愿担任左卫率府管理兵械仓库的胄
曹参军,他的《官定后戏作》一诗云:“不做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高适被任命为封丘县尉,内心充满辛酸和屈辱,作《封丘县》诗
云:
我本渔樵孟渚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只言小邑未所为,公事百门皆有期。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
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付与东流水。
梦想旧山安在哉? 为衔君命且徘徊。
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高适所谓“拜迎长官”即杜诗中“凄凉为折腰”。东晋时陶潜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
辞去彭泽县令。杜甫亦因此不愿担任河西县尉,高适也作了辞官归隐旧山的打算,只是因为尚有公务未完而暂作流连。高适任封丘县尉时,曾送新兵至青夷军,他所
谓“君命”大约即指此。高适集中还有《送白少府送兵之陇右》,可知送新兵入伍至边塞,乃县尉之职责。杜甫说“趋走”,高适说“作吏风尘下”,都是说作县尉有出差奔波之劳,送兵出塞显然便是这类苦差事。高适干封丘尉大约也就两年光景,便辞职而远赴河西入哥舒翰之幕。
从高适的诗中可知,高适的朋友中有不少任县尉者,高诗中亦常写及他们,也可看出当时任县尉者的生活和心情。如《九月九日酬颜少府》云:
檐前白日应可惜,篱下黄花为谁有?
行子迎霜未授衣,主人得钱始沽酒。
苏秦憔悴人多厌,蔡泽栖遑世看丑。
纵使登高只断肠,不如独坐空搔首。
重阳佳节,那位落拓失意的颜少府却独坐空室,苦闷彷徨。高适还有《同颜少府旅宦秋中》是与颜氏唱和之作,对颜氏高才留滞深感惋惜:
传君昨夜怅然悲,独坐新斋木落时。
逸气旧来凌燕雀,高才何得混妍媸!
迹留黄绶人多叹,心在青云世莫知。
不是鬼神无正直,从来州县有瑕疵。
“黄绶”是系印丝带。《隋书·礼仪志》云:“诸县尉铜印,环钮,黄绶。”唐制同。这里代指县
尉。这位颜兄高才逸气,年轻时壮志凌云,可是如今久为县尉,不得升迁,心中郁闷,当深秋木落之夜,独坐不眠,怅然自悲。其原因是州县官场有“瑕疵”,所谓
“瑕疵”即指那些不如意事,诸如“鞭挞黎庶”、“拜迎长官”之类。高适《巨鹿赠李少府》诗云:“李侯虽薄宦,时誉何藉藉?”《酬李少府》又云:“伊人虽薄
宦,举代推高节。”都是说李某品行之美,却身处薄宦。高适那些任县尉的朋友中,还有远贬流放的,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诗中的李某、王某,《送
田少府贬苍梧》中的田某。他说田某:“昔为一官未得意,今向万里令人怜”。
白居易本来以进士及第和拔萃科及第,授校书
郎。又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及第,却因对策语直入四等,授盩厔县尉。盩厔县属京兆府,近京为畿县,情况要比远僻州县要好,但白居易仍觉失望,当他到府
报到,看到京兆府衙内新栽莲花时,便感慨万千,作《京兆府新栽莲》一诗抒愤: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
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
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复全。
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
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
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
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
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
他把担任盩厔县尉比喻成青莲植根污泥之中,对此职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白居易本来已授校书郎的美职,却因语直而再试得县尉,所以说“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经过一番折腾,反不如先前的境况,这使他不免有追悔莫及之感。
在唐代,县尉之职虽卑俗,但充任者却多文士。据吴宗国先生《唐代科举制度研究》,唐代制举及第者,原来没有出身和官职的,多授以从九品下阶或上阶的县尉。《旧唐书》卷九七《刘幽求传》,刘幽求“圣历中应制举,拜阆中尉”。同书卷一百九十中《王无竞传》记载,仪凤二年(677年),王无竞“初应下笔成章举及第,解褐授赵州乐城县尉。”据冯宿《殷公宗庙碑》,殷楷“高宗朝四岳举高第,释褐拜雍州新丰尉”(《全唐文》卷六二四)。参加制举者如有资荫或出身而未释褐,考试成绩一般的,按其资荫或出身所应叙之阶或高一阶授官,也有授县尉的,《旧唐书》卷99《严挺之传》:“举进士,神龙元年制举擢第,授义兴尉”。同书卷一0二《马怀素传》记载:“举进士,又应制举,登文学优赡科,拜郿尉。”进士、明经出身者,一般也都是从县尉开始他们的仕宦生涯。郑惟忠仪凤中进士及第,授井陉尉,转汤阴尉。卢从愿,明经,授绛州夏县尉。
进士登第后已授官者,通过科目选再授畿县县尉,《旧唐书》卷一九0下《王昌龄传》记载,王昌龄进士登第后,授秘
书省校书郎,开元二十二年“又以博学宏词登科,再迁汜水县尉”。颜真卿进士及第后,开元二十四年判入高等,授朝散郎、秘书省著作校书郎。天宝元年博学文词
秀逸上第,授京兆醴泉县尉。校书郎为正九品上阶职事官,汜水、醴泉为河南府和京兆府属县,其县尉为正九品下阶职事官。颜真卿散官朝散郎为从七品上阶,大大
高于其职事官的品阶。《旧唐书》卷四二《职官》一云:“九品以上职事,皆带散位,谓之本品。职事则随才录用,或从闲入剧,或去高就卑,迁徙出入,参差不
定。”无一定之规。由校书郎转为河南府、京兆府之县尉,是去高就卑,但却是从闲入剧,是准京官,在仕途升迁上仍有意义。白居易与王昌龄、颜真卿的经历相
似,但他对县尉之职反感,所以写诗表达他的牢骚。
诗缘情言志,言为心声,有不平则鸣。这些文士胸怀济世大志,富有才情,一踏上仕途却遇上这样一个卑俗的官职,便不免产生怨情和不满,这便是滋生诗的土壤,
也是县尉之职与唐诗发生因缘的契机。唐代诗人都是志存高远,不屑于卑务,因此对任县尉心怀委屈。实际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登高者,必自卑”。实
现再远大的理想,总是要从实际工作做起。总是想“一飞冲天”,幻想常常落空。诗人情怀与纷纭世务难相契合,于是不免产生“世与我而相违”的不平和怨叹。
本文收入《中古文史探微》(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
原题为《唐代县尉与诗》,行文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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