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是最让人难过的——也许因为我也是个女的吧

她是沽宁地下党的领袖，让欧阳都自叹弗如的老唐，在潮安和四道风一样传奇的民族英雄，赵老大眼中宝贵的革命火种......她好像应该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强人，志存高远的革命志士，就像我们在影视剧中司空见惯的那样。

可思枫不是。在所有光环背后，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被赶鸭子上架的，充满无奈的，悲情女子：性情温婉，却不得不成天面对野蛮与杀戮；纤纤弱质，偏偏承担了天大的责任，饱尝了生离死别之苦；充满母性，却眼看着襁褓中的女儿死去、无能为力；儿女情长，却总是和爱人聚少离多，直至阴阳两隔。

有人说她应该很强大，可相比之下她还不如迷龙的老婆。妈妈咪啊，上官同学何许人也！炮灰团全体妖孽加在一起外带一个虞啸卿也没她BH！别看外表斯文，那是典型的攻心受身！连迷龙、龙文章之流，在她面前也只好沦为外强中干的攻身受心！思枫岂止没她强悍，思枫简直跟强悍全不沾边！她只是个操碎了心、流干了泪，终于倦了、累了、熬得灯干油尽了的弱女子。

她不如欧阳胸怀博大，亲人和同志的安危比天下兴亡更让她牵挂。她也不像欧阳那么拼命三郎，对平静安稳的生活她有着下意识的渴望。

如果可以，她一定很希望永远和欧阳在沽宁潜伏下去，男耕女织、与世无争。虽然有特务之闹心，有欧阳之埋怨，有不得不遵守的组织纪律横亘其间让两个人隔膜重重，也总比枪林弹雨、打打杀杀好太多了！

至少，在他清早挟着课本出门之时，你知道他会在晚上好好地回家，不用为他每个平常的转身担惊受怕，深恐这一去就是生死茫茫；至少可以看他安安稳稳睡下，不必在别人或褒或贬的议论中，操心他到底有没有时间睡觉；至少可以准备好一瓶也不知是作用更大还是副作用更大的阿司匹林，在他头痛得你不欲生的时候递上，不用在自己伤得动弹不得之时，还要徒劳地担心他是不是又浪费了整瓶药片，正在剧烈的头疼中咬牙生扛。

和天底下大多数女人一样，思枫最想要的也只是一个家。如她自己所说，“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最怕出事，看不得人死，最适合洗衣做饭，日出作，日落息”。可这辈子，她注定要在血雨腥风中无望地憧憬一个寻常家庭妇女的生活。因为她是老唐。

老唐做不成普通百姓。老唐就得不抛弃、不放弃。老唐天天都要面对生离死别。老唐不可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哪怕心已经碎成一瓣一瓣，老唐也要继续给人以安慰以依赖以鼓励。哪怕自己已经活不下去，老唐也要想尽办法让别人好好活着。没有什么比一个自己千疮百孔还强撑着大家的人更令人难过的了！

说欧阳心重，思枫比欧阳心更重，以至于两个人在一起，欧阳反倒是更轻松活泼的一个。思枫心里有太多恐惧、担忧、无奈和不舍，她不说出来，是因为知道，很多事情都别无选择。

不是没想到沽宁一别，她和欧阳今生也许再难相见，但是鬼子来了，命令来了，闲不住的欧阳终于如愿以偿了，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为儿女情长劝他放弃信仰，苟存性命于乱世？

不是不知道沙门难缠，可一边是硕果仅存的守备军，一边是办事不牢的四道风，要出城只能向沙门借道，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让他袖手旁观、只顾个人安危？

天知道劫后重逢的两个人有多么难分难舍，可抗战需要，大局所迫，你怎么忍心看他为一个正确的选择难过？又怎么忍心让他做出错误的决定，然后在将来后悔与自责？只能是收拾起和他一样难过的心情，反过来宽慰他做得没错。

天知道对一个母亲，丧子之痛有多么撕心裂肺，多么需要亲人的分担和安慰，可你怎么能在他身受重伤的时候，再去摧毁他的精神支柱？而且思枫是那么爱欧阳，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愿看他悲伤，如果可以，她一定希望欧阳永远不知事实真相。

书中对思枫的心理很少直接描述，直到临终前，我们才听到她最直白的表露：“我只是个小女人，我所想的只是孩子和丈夫。”第一次听她说类似的话是沽宁沦陷前，地下党撤离途中，我相信她那一次回去报信，其实根本没打算活着回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也许直到那一刻，她才能任性地做一回自己，而不是老唐这个像称呼一样不适合她的角色。
除此之外，我们从没听思枫表白过什么。很多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了。

比如欧阳和老四去沙门借道，说：“我教课去啦。带不回银子，最多带个好消息。”思枫“有些茫然地笑了笑”。只这“茫然”二字就可知，此行的凶险，聪明如她，必定了然于胸，因为心里担忧，连对欧阳的玩笑也心不在焉了。

小树林话别，思枫拿出药瓶给欧阳，说“我一直以为也许你会跟我们一起走。”之前我一直以为思枫比欧阳更理性、更能接受分别，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她其实一直不肯相信分别，她直到最后还在期盼奇迹的出现。

虽然我们没听思枫向任何人说起她对欧阳的爱，也不知她是否像欧阳一样患得患失到噩梦缠绕，但那些无声胜有声的细节总能让人掂量出她的爱之深、情之切、心之重。不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也深合思枫深沉、稳重、内敛的性格。

有人说思枫坚强，我觉得她只是个以坚强示人的弱者。

其实坚强是种自讨苦吃的姿态，它意味着承担更多；反倒是软弱能活得比较轻松，因为软弱的人常让自己该承担的一切变作别人的包袱。

思枫是太隐忍、太克制、太顾全大局、太替人着想、太“沉默地承担一切”了。她总是藏起所有的脆弱、无奈和恐惧，让人看到一个成熟、理性、从容、冷静、运筹帷幄的思枫，于是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可资信赖的好领导，智勇双全的女诸葛，无需旁人过多担心的老革命，而忽略了她只是个以相夫教子为全部理想的普通人，一个从身体到意志都说不上强悍的弱女子。以至于看到她女儿气地落泪，连老部下都惊诧莫名、手足无措。以至于她的死让故事内外的很多人都深感突然和疑惑?

可回过来想想，更让我疑惑的是：食物短缺到人人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孕妇要怎么支撑？刚生完孩子又失去孩子的女人，怎么还能刀山火海、操心操劳，片刻不休？失去了孩子，丈夫又身受重伤、陷入敌手的女人，怎么还能一如既往地该做什么做什么？病得站立不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的女人，怎么还能翻山越岭、长途跋涉？

也许真值得惊讶的不是她突然死去，而是她竟然没让人察觉，她其实早已到了极限，过了极限，活不下去，也不想再活。

一生悲伤，此倦已极。没有心力再在这疯狂的乱世中辗转谋生。没有心力再面对无穷无尽的伤害与死亡。过了风雨，还有风雨。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够了。就让一切戛然而止吧。

而《生死线》虐到这种地步：我为死去的人欣慰，为活着的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