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院
(2023-10-17 15:4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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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打场 |
分类: 乡韵亲情 |
场
院
场院,脱谷打场的地方,在我们老家,还有一个特别诗意的发音,“长鸢”。把一个沉甸甸,厚墩墩的农作物的聚集地,形容得极灵动,浪漫,高远。那是大自然造就的深沉而又厚重的堆釉的霓虹,一个梦一般充实而又甜蜜的饴糖的城堡。一听到“长鸢”二字,眼前立刻就会浮现出一只在空中振翅飞翔然后又涅槃为场院的大鸟,还有大鸟的怀抱里挺立的更多的五彩斑斓的粮垛的鸟。
场院是冬天的宠儿,是上苍送给东北人的冬天的厚礼,也是忙活了一年的农民们尽享收获,唱压轴大戏的地方,更是走向广阔天地的我品尝甘甜,感受欣悦,寄托憧憬,驰骋遐思,放飞希望的地方,还是冬闲时散放的老牛和疯魔的孩子们不厌其烦的一次次演绎“紫气东来”的地方。
“蹓”场院的时候,我正好奇地坐在一边观看。以大车老板为圆心,以他手中牵着的缰绳为半径,几匹前后连在一起的马儿,拉着石滚子反复地画着螺旋状的圆儿。铺在地上的“麦余子”被一次次地压进地里,地上便呈现出繁星密布的苍穹的倒影,一幅大地馈赠给人们的迷彩的画儿。马儿有时慢慢地走,边走边想着心事,有时又迅疾地走,像突然被什么兴奋刺激了神经,有时小跑着,颠颠地像个快乐的孩子,有时又懒洋洋漫不经心的,象吃饱之后无所事事的闲汉。一种轻松的劳作,一种快乐的游戏。有时,我趁人不备,也悄悄地蹭到滚子刚刚“蹓”过的地方,光着脚丫在地上踩,柔韧,清爽,坚实,温润,直沁到肺腑里,惬意极了。
收场,即从地里往场院里收粮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人民公社的社员了。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一个奋发向上的年代,更是一个五彩缤纷的季节。大豆,高粱,玉米,谷子,在一片片黑土地上争奇斗艳,称霸争雄,仿佛拔节时那咔咔的声响仍在耳边回荡,玉米窜缨高粱晒米时有如愤怒的军阵挺着长枪大戟准备冲锋陷阵的情景仍在眼前浮现。直到所有的作物全被一片片地割倒在地,各路大军才放松地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准备着握手言欢。然后,收场的大车,便缓缓地驶进割倒的黄豆地里,大车的两侧,各有一人,手里拿着一把前面有着两支长齿的木叉,伸进铺在地上的黄豆堆下,一敛,放在前面的另一堆上,再一敛,直到敛完三四堆后,再在上面轻轻一搭,然后,挑起,转身,一扣,就上了车。车上的老板再轻轻的一拢,归位,直到堆起一座高高的小山,山上的就往山下喊,怎么样?还能装吗?那意思是还有力量扣上去吗,山下的又往山上喊,你说能就能,意思是我没问题,就看你装车的有没有把握。直到有一方说,行了,然后就用一条大撒绳,从前往后一搭,再往车后插在牛鞅子下的绞锥上一拴,绞棒一紧,那装得高高峣峣的黄豆车,就吱吱嘎嘎的哼着小曲往家走。拉谷捆和高粱头的时候,则改用一把长杆的两齿钢叉,往谷个子或是高粱头捆上一叉,然后一挑,就上了车,就像小人书里的杨再兴挑滑车。此时,车上的小山又像极了喝美了的醉汉,摇摇晃晃,哼哼叽叽。这个季节,也是马儿最膘肥体壮的时候,一路上,撑开四蹄,就像兴奋得精力过了剩,总想跑,又总是被车老板一次次地抑制住,一副想跑又跑不起来的样子,憋得直打响鼻儿,看着都好笑。直至上了大路,方才放开一点点,让马儿稍稍释放一下,但马上就又慢下来,得意也得悠着点,欢乐也得抻着来。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在车老板那笑眯眯,美滋滋的眼神里掌控着,别看那大鞭子摇得多么欢,可那一声脆响,却一直要等到进场院大门时才会爆出。拉回场院,车老板把辕马的肚带一解,掌包的把绞锥一拔,撒绳一松,大车往前一拉,这一座小山就原封不动地平移到场院里,然后又搬另一座小山去了。这些当代的愚公,要一直把一座座小山堆成场院里一座座更大的山才心满意足呢。
拉到场院里的小山,此时又全归了另两个“山大王”的统领。这二位老农,更是身怀绝技,传承的是真正的中华绝顶神功,不论是谷子高粱还是黄豆,堆得那一种整齐,堪与城里的建筑相比,那一种高度,更是要搬来梯子才能上下。跺完了,一人用木叉在跺底下一挑,另一人用扫帚往里一扫,干净利索,颗粒归“山”。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更主要的,是那一座座小山,不需要任何其他材料的配合,高粱就是高粱,谷子就是谷子,堆码完毕,上面不漏雨,底下不进水,扫入下面的谷粒,不反潮发霉。不论绵绵秋雨如何纠缠不休,粮跺岿然不动,风雨秋毫无犯。
打场的时候,已经是数九寒冬,天寒地冻了,但也是一年里最喜庆最热闹最浪漫的时候。在场院里安然无恙地蛰伏了小半冬的粮跺,这时也像醉汉醒酒般,开始活动筋骨伸展腰身了。
打场是一个快乐的过程。大车老板又一次成为舞台中心,导引着马儿开始撒欢儿。地上,已不再是麦芒而是粮穗了。这时的我们,除了把谷物铺在场院,就是在更房里等着翻场。滚子压一会,出去翻一下,然后再压。此时的人们,比马儿还要兴奋,等待的过程更是快乐的过程,欢声笑语,甚至欢歌狂舞,房盖已不知被“掀”开几多次了。还有故作正经的打情骂俏,心有灵犀的说笑逗闹。尤其是邻家女孩那火辣而又温柔的眼神,直让人心跳加快面红耳赤,不敢直视又不忍不视。情不自禁的就往一起凑,无来由的眼神就往一起撞。打稻的时候,手里捧着的稻穗,笑盈盈地专等着往我手里送,一次次地被人抿着嘴笑,一阵阵的让人脸红心跳。
打下的粮食,堆成又一座座小山,是远山遥望的水墨画般的那种。扬场了,一位老农拿着一把木掀,迎着风,把籽粒一下下扬向空中,然后,皮壳飘逝,果实落地,实成的就近形成峰顶,稍差的依次形成山坡。另一位老农,则用一把扫帚在上面漫扫,那力度,恰如水面拂尘,绵上除霜,直到把籽粒以外的杂物全部扫除干净。真正的自然神功与人间绝技的巧妙配合,天人合一的精细操作,浑然天成,又自然和谐。这是又一项技术活,与码跺属于同一个层级。然后,那一堆堆的大豆高粱谷子,就珍珠般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了。
收获的欢乐,绝不是只有场院里的人们才能享受得到的。小半拉子的牛车,是传导这欢乐的忠实的信使。车上那一袋袋粮食,一车车桔杆,把一声声欢笑,一个个笑脸全都从各家的大门里勾引出来,也不管人们如何笑脸相迎,曲意逢迎,牛车始终不慌不忙,小半拉子一直声色不动,优哉游哉。不知什么时候,冷不丁一嗓子,老张家,分粮了。一村人便全都笑脸相迎。一个小半拉子,就把一个村搅成了一个欢乐的旋涡。
冬天到了,场院也清静下来,牛儿们开始嬾洋洋地溜进谷草堆里闲逛,昂着头盼望着有孩子们前来与之一起玩老子西行的嬉戏。一场大雪过后,变白了的草跺又绵延向远方的天际,那是上苍赐给人们的下一年的绵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