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记
忆

家乡北望,山峦由灰褐色变成了几许绿意。杏花遍野,蜂蝶纷飞,细雨朦胧,不知不觉间,清明时节已悄然从我的记忆深处浮现眼前。萦绕心头的淡淡伤感中,那份由心底流淌出对故乡逝去亲人的怀恋情结,止不住如溃决的堤岸,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此时,才会觉得曾被后人誉为“江湖游士”的南宋才情诗人高翥的《清明》,有了更深邃的意境。“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
儿时,便对清明节有了注入灵魂的记忆。那时,父亲壮年,我读小学,兄在边陲从军。每逢清明时节,便于佛晓时肩扛家什,跟在父亲的身后,默默奔赴村西几里外的祖坟。听老人说,日出前添完,先人才可住上新房,于是,常鸡叫五更时,漆黑沉寂的山村街巷便会响起“吱扭”作响的开门声及嘈杂的脚步声。祖坟居山前,连山脉而下,绵延起伏,头至田间,谓“龙脉”,憾为“困龙”。听母亲说,祖坟原在村南,修铁路时迁移至此。那时家境清寒,祖父及父亲两辈均为独苗,为后辈人丁兴旺,祖母携两包白面登门求先生出山,才为英年早逝的祖父选取了现今的坟址。据说,祖父坟丘依傍龙腰,名堂开阔,山前环水,后人可发“二屋”,衙门做事,不被人欺。后来,我在县城的机关谋生,兄在企业,牵强算做灵验吧。小时见过先生,母亲说他是个好人。印象中的先生长着“八字”白胡,瘦弱清雅,读过私塾,步态轻缓,少言寡语,三里五村算个文化人。
无数个清明时节,我都是跟在父亲的身后,卖力地为祖父母的坟茔添土,无多言语,气氛肃穆而虔诚,有时,父亲只是简单地提起几句家世,或就处世分寸及生活之道叮咛几句,那种慈祥的话语和对后人旺盛的企盼意味,深厚而具绵长。如今,物是人非,辛劳一生的父亲也已化做灰骨,长眠于地下。纷飞的杏树花瓣与坟头飘动的白纸招幡一同舞动,构成伤感的音符和思念的风景。
这道“风景”同样使我想到了另一个清明时节的记忆场景。少时村中读书,清明扫墓,师生由山上采来松枝,用高粱秸杆制成弧型,从县城买来各色彩纸,折叠成大大小小的花束,写上挽联。学生搭起花圈,排队进山,祭奠无名英烈。至今仍不曾知晓无名战士的真实性名,祖籍何处,但其壮怀激烈的故事,却如惊涛拍岸般回响于我40余载的人生春秋记忆深处,不能磨灭。曾听亲历场景,过逝多年的老支书讲,村西山峡谷因四面环山,地形险峻,曾是八路军战士的抗日驻地。一初春凌晨,乍暖还寒,因汉奸告密,隔村千余名驻防日军悄然包围了山谷。日军居高临下,枪弹如雨,遭到偷袭的八路军战士四散撤退,被动还击,场景残酷,战至整日,大部脱险,但十余人因久战疲惫,山势复杂,傍晚懵懂走散,喊杀震天中,一小战士误撤东山绝壁,慌乱中不慎跌下了数丈山崖。清晨,放羊老人听到微弱的呻吟声,近前探观,便见摔断的钢枪旁,面如白纸的小战士痛苦弓俯在岩石上,鲜血染红了石柱,腹部因撞击导致的窟窿肠子外泄,残不忍睹。老人救起战士,撕扯下身上的棉絮堵住血洞,随后把小战士安抚在山崖下的石洞中,因村中日军日夜搜捕,不便于隐藏,村干部便托付放羊人每天为战士送饭喂汤。几日后,终因伤势过重,与队伍失去联络的小战士英魂归天,身边无一亲人,亦无更多身世线索,只听说是个南方人。小战士死后,便由村民埋在了山崖下。不大的黑土坟茔上,多年简陋遮盖着几片青石,孤独且显苍凉。小战士的热血、生命和白骨,同青山融为了一体,成为连绵山川中一道壮美的景色。此后的几十年来,他的英魂便孤独寄居于此,没有至亲的凭悼,没有战友的探望,无人知晓其来自何方,远隔千山万水的父母更不知其爱子的灵魂之居所,陪伴他的,只有满目的青山,嶙峋的怪石和四季呼号的峡谷风声,他简直成了一个豪放的英勇孤魂。梨花带雨的清明,于山谷中穿行的过客会听到村民讲述的关于小战士的悲壮故事。相信人们会因为英灵的那份苍凉,在心头奔涌出无限的敬仰与感怀,而这份崇高的缅怀情结,定会使青山变得更加伟岸,大地更加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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