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2020年诗歌选

 

铲雪的母亲

 

年初一的早晨

母亲在铲雪

她穿着红色的棉衣

铲雪的时候  有些笨拙

铲子不大

一铲下去  只能放下我的一只脚

 

母亲铲出一条线

从客厅出来

连着旁边的厨房  十多米的路程

 

当她直起腰杆

准备放下铲子的时候

我发现这个世界

只有两种颜色

雪的白  和母亲的红

 

2020/2/2

 

 

夜晚的汽车把光洒向荒野

 

推开窗户的时候我摸索了一会儿

2点59分  屋内的夜晚和外面的夜晚是一个夜晚

 

我听到此时唯一的声音

它让我知道了有汽车在公路上跑

 

他们有来处  也有确定的去向  在2点59分

把光洒向沿途的荒野  又让它迅速消失

 

2020/2/6

 

 

黑夜颂

 

1

回来了  东边的我

回来了  南边的我

回来了  北边的我

 

回来了  诸身归位

 

2

原谅他  那个在白天犯错的人

他会找回他的悲悯

原谅我  我在春天里心怀暗淡

此刻  我接受孤独的审判

 

3

寂静  才是这块大地永恒的光辉

这不是重点

夜晚人间最干净的黑  才是

 

2020/3/6

 

 

小 路

 

陷于大地  茅草倾向路心

穿过这片树林  我在故乡的老房子里生火

 

你来  就走它

上面有好多石头  你可以慢慢看

 

2020/3/11

 

夏 日

 

山上的草木比夜晚矮

水始终如一  最终隐于幽暗

 

山坡上散落着羊群  放羊人满怀忧虑

他担心的  绝对不是豹子

 

2020/3/11

 

 

夜 色

 

夕光沉下  夜色开始漫开

像水漫过岩石

 

没有声响  其实什么声响都有

高原的山川只剩下轮廓

 

颜色  有时候就是星光

有时候就是村庄的灯火

 

2020/3/17

 

 

夜 晚

 

此时离天亮还远

大地的空阔掩隐在夜晚的苍茫里

 

听得见的声音  都不是夜晚的声音

看不见的光  都是夜晚的光

 

2020/4/7

 

 

周日之诗

 

恍惚中听见鸟鸣

是可以迎着阳光轻松起飞  那种

 

心怀荒芜的人  有一段时间站在窗前

默然地看向世界

 

直到水声响起  妻子准备家务

回过神来  才意识到这是他们自己的人间

 

2020/5/26

 

 

离乡者

 

在离开故乡的路上

他们都是吃饱了肚子的人

在遥远的一间屋子里

他们将完成另外的用餐

 

而在故乡  有的亲人

正在以死亡的方式  与他们道别

 

2020/6/13

 

 

数钉子的人

 

他在数桌子边沿的图钉

每数一颗  就用手指敲一下

 

开始的时候  像在游戏中  击打着一件乐器

往后  变得缓慢  越来越用力

 

当他数到30  他像要把整个钉帽

都摁到桌子里面去

 

数到40  他不往下数了

抠  一遍又一遍  仿佛要将钉子拔起

 

当他觉得无济于事的时候

他停了停  开始往回数

 

40  是他此时的年龄

他将在这张桌子上  交代他所有的罪行

 

2020/6/13

 

 

空虚者

 

被时间管理  一直往心中填塞凌乱的脚步

随意修剪的指甲  和散漫的目光

 

仅仅真实的  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躯骨

那是他唯一的  软弱的阵地

 

2020/6/13

 

 

悲伤者

 

没有月光  一切的茫然归于平静

零点  他突然面对着一块镜子痛哭

 

像一个顿悟的逆徒

跪向他心中刚刚复活的神

 

2020/6/15

 

 

石 山

 

故乡厦格  是一个多石的地方

寨子里的老房子

每一面墙  都有一半的石头

我读书的小学

就建在一座石山上

周围还有很多石山

连在一起

像一排排旺盛的火焰

我回家  就会去爬一爬

上面有几个石盆

常年装着一汪水

我会在里面洗洗手

顺便坐下来  掏一掏内心的积垢

 

2020/6/17

 

 

雨 花

 

雨落下来  水漫开

落下的每一滴雨

都在水面开一朵花

白色的  透明的  又转瞬即逝的

那些花朵  开放的声音

是无数件乐器的合奏

在雨花开放之前

雨滴  都完成了

一次壮烈的俯冲

 

2020/6/18

 

 

羊 群

 

每一只羊的背上

都驮着一片傍晚的阳光

 

那个发着口令的放羊人

早年间讨过一个媳妇  后来跑了

 

现在他整天都在做羊事

说羊话  走着羊走过的路

 

昨天  他为了一只调皮的羊羔

挨了别人的一顿打

 

此时  他疲惫地数着他的羊

每一只羊的背上  都驮着一片傍晚的阳光

 

2020/6/18

 

 

我的身体里埋着一具白骨

 

我曾经坐在一块石头上

看着远处起伏的群山

想象着我就是其中的一座

村子里的恶人死了

我允许他埋上去

并赐他茂盛的草木和厚实的泥土

从此  我的身体里埋着一具白骨

 

2020/6/26

 

 

悲苦者

 

痛是一枚铁钉

每痛一次  他就往身上扎上一颗

 

如今  他已是一块铁的身体

再也无力  扎入晚年丧子的这一颗

 

2020/7/3

 

 

草 歌

 

有土的地方就有草

有草的地方  不一定有水

 

把灵魂埋入地下

露出卑微的部分

 

只在夜晚与月光交谈

复述一株植物悲凉的一生

 

2020/7/3

 

 

睡眠者

 

此时他是干净的

仿佛体内流淌着月光

 

2020/7/3

 

 

下雨了

 

下午三点的时候下雨了

从天而降的雨点落在向日葵黄色的花瓣上

 

我站在雨中

没有撑伞

 

这是我需要的一场雨

在我的心里  有一道干涸的河床

 

2020/7/3

 

 

误入秘境

 

踩在林中的腐叶上

可以挤出残存的雨水

 

还有沟涧中流水淙淙

黄色的小花依偎着蕨草开放

 

唯一的小兽是三只松鼠

她们在繁茂的枝干间跳跃

 

每一棵树的体内

都有一座木质的房子

 

这误入秘境的忧伤

是我原来离宁静那么远

 

2020/7/9

 

 

他有一只坛子

 

那个用苦水解渴的人

一辈子  都在清洗一只坛子

 

那只坛子  除了装着一个夜晚的光

还装着他的命

 

2020/7/11

 

 

玻璃器皿颂

 

他把玻璃器皿放在二楼的供桌下

那里遮阳  阴凉  干燥

 

人来  他就端出来让人看

里面养着他的身体  十年前就死去的部分

 

2020/7/12

 

 

每一朵云都是一个汉字

 

每一朵云都是一个汉字

他们在天空这张  蓝色的大纸上写诗

 

天气晴朗的时候  写欢快的诗

天气阴沉的时候  写悲伤的诗

 

那只神一般的  指挥着云朵的巨手

也在紧紧地握着我们  我们每天都在向他致敬

 

2020/7/12

 

 

月光是唯一洁白的血液

 

喜欢仰望星空  听池塘里的蛙鸣

喜欢一个人在月光下散步

 

月光呐  是唯一洁白的血液

那些年  被月光养着  走过多少干净的路

 

2020/7/24

 

 

每一滴水都含着忧伤

 

落入水中的儿童  最终溺亡了

泡在水中的树根  最终腐烂了

 

每一滴水都在向下

都在试图抚平自己

 

波浪  水花  还有挂在玻璃上的雨滴

每一滴水都含着忧伤

 

2020/7/24

 

 

一个捡落叶的人

 

一片一片地捡  装在一个提箩里

铺满大地的银杏叶

他捡得很小心  像是在捡起命中的黄金

 

提箩满了  他开始变得茫然

那么多需要捡起的东西

什么时候才捡得完呀  那么多的虚无

 

他看看早晨软软的阳光   把提箩举起

然后倒下  那么多的叶片

又一次落向大地  像他命中的黄金

 

2020/11/23

 

 

以水之名

 

在响水河岸边的石头上坐下来

我习惯把这高原上的湖泊

叫做水库  我喜欢这样静静地坐在水库边

就像此时  一边看水波粼粼  听水声

一边吸纳着傍晚的阳光

 

有一刻我甚至确定  我是这人间离水最近的人

然而我的内心却无比干渴

仿佛我过去身处沙漠  历经了一场完美的进化  

 

我这种感官上对水的渴望

和内心对水的抵御

让我一直没有认清

哪部分  才是我真实的自己

 

2020/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