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哥说电影”中偶尔邂逅一部纪录片，深受感动的我看了好几遍——
1996年春天，东京的樱花纷纷扬扬一如既往。42岁的丁尚彪正在东京郊外的一个工厂里打工，他来东京七年了，从未回家。
他是经历过文歌的一代人，也是被问文歌耽误的一代人。他的青年时代在“上shan下xiang”的潮流中荒废，等文歌结束回到上海，他已错过了读书年纪，要技术没技术，要钱没钱，生活一度陷入困境。即使如此，35岁的老丁依然放不下他求学的梦想，但以他的年龄和文化水平，想在当时的国内上大学几乎不可能，于是他萌生去国外留学的念头。
偶然他看到一所日本语言学校资料，门槛不高但费用要42万日元（人民币三万），相当于当年他和妻子工作15年的工资总和。为凑学费，老丁借遍亲朋好友欠下巨债。出发前，他信心满满地制定宏大的目标：先学日语再读日本的大学。可他不远万里来到日本北海道阿寒镇，却意外发现那所学校竟坐落在荒无人烟的山坳
，一到冬天大雪封山，几乎半年时间与外界隔绝。老丁必须一边求学一边打工还债。阿寒镇地处偏远，根本找不到打工的地方，除了离开别无出路。绝望的老丁连夜逃离北海道，辗转来到东京。因签证过期而沦为在日非法滞留人员（黑户）。到这个地步，求学梦破碎了，只落得一身债务；于是他开始了在东京的打工生涯。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日本，自己依然没能摆脱命运的捉弄！
就这样到了1996年。老丁依然在东京打工还债，白天在工厂干体力活，晚上匆匆去一家餐馆当厨师。求学梦碎的老丁树立了新人生目标——努力赚钱把
女儿送去留学。他把自己无法实现的梦想全寄托在女儿身上。每天夜里，老丁干完活沿着寂静的铁轨步行回住处。工作繁重，独居清贫，孤独无人说，但他毫无怨言。支撑他的就是那个遥远而模糊的梦想。他住的是30年的木板房，打工赚来的钱，悉数寄给上海的亲人。他说自己穷惯了，兜里就是有钱也不知道怎么花。他拼了命地努力工作，就是要把人生的接力棒传给女儿。他把女儿的照片贴在进门就能看到的显眼位置。照片还是七年前在上海机场和女儿分别时照的；如今女儿读高中了。
看着照片，老丁就忍不住抹眼泪。每次哭过之后他就什么也不怕了。由于非法滞留，老丁一次也不能回国，回国就意味着禁止出境，再也不能回日本打工。七年里他不能与家人团聚，天天提心吊胆，害怕黑户暴露被强制遣返。他就这样一个人在东京过着辛酸无比的打工生活。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里的妻儿。
1997年2月，老丁的家人住在杨浦区一所70年代老房子里。老丁为家人捎去了一段录像，他们已经八年没见面了。女儿丁啉看着录像中日渐苍老的父亲泣不成声。这些年没有父亲的陪伴，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女儿心中多少有一些抱怨，可看完录像后她完全明白了父母的苦心。此时她已是一名复旦附中高三生，高考迫在眉睫，她的目标是海外一流大学留学。为了梦想她一直在刻苦学习。老丁妻子在制衣厂工作，她勤俭持家，把丈夫寄回的钱都放在培养女儿身上。老丁和妻子是上.shan下.xiang中认识的。16岁的老丁插.队到中国最穷的地方，那片贫瘠的土地结不出半颗麦穗，人们过着贫苦的日子。老丁在忍受每天十个多小时的艰苦劳作那种煎熬的日子里他邂逅了同样来自上海的女孩，同样在艰苦劳动中她的顽强乐观让他倍感温暖。两人许下海誓山盟要同甘共苦协力共勉生活下去，文歌结束后两人回到上海。
女儿出生后，夫妻俩怀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为女儿取名“啉”，意为求知。这个名字寄托了他们殷切的期望。丁啉珍藏着一盘录音带，那是远在东京的父亲为她的生日通过电台点播的一首苏芮的《牵手》。老丁给女儿的寄语是：“转眼已经八年了，虽然爸爸不能陪在你身边，但你坐在课堂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当你思想不集中的时候，当你复习功课疲倦的时候，请你在心中听一遍爸爸在遥远的东京为你点播的歌曲。我想这首歌可以给你温暖，给你父爱，给你力量，将鼓起你战胜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努力吧，向着你自己的目标前进！”女儿听得泪流满面，即将面临高考的她决定考美国名校之一，纽约州立大学，她的目标是要成为一名医生。至此，父亲那遥远梦想有了一个新的开端。
1997年夏，女儿如愿以偿收到名校通知书，一家人梦想终于实现，喜极而泣。高兴之余又有了淡淡离愁。丁琳即将告别故乡，踏上求学旅途，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即将天各一方。看着女儿的背影，母亲哭成了泪人。八年前同样的地方她送别了丈夫，夫妻俩至今未重逢；此刻她又送走女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这样的离别，一次就已心碎，而今她要承受第二次。
丁琳乘坐的飞机先在东京中转再飞纽约，她可以在东京停留24个小时。分别八年的父女俩要见面了，然而只有几句寒暄，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但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老丁提着女儿的行李箱有些吃力，但他执意要替女儿扛着。他带女儿去参观他工作的餐馆，向同事介绍着女儿，语气中满是喜悦和自豪。女儿看着一摞摞沾着油污的碟子，感受着那令人头昏脑涨的高温，仿佛在参观着父亲的心路历程。长时间没见的父女俩一时间找不到话题，老丁只是嘱咐女儿要努力朝着目标去奋斗，遇到困难咬咬牙坚持一下就过来了。两人陷入久久的沉默，一夜无话。
第二天老丁送女儿去机场，一路上的说说笑笑慢慢变成沉默。快到分别的成田站时，老丁开始抹眼泪。离别最是伤情，父爱总是无言。女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不想哭，但眼泪不住涌出来。父亲下了车走到站台上，默默看女儿；女儿强忍着泪不敢看父亲。原来真正的离别，是我连回头看你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一句“爸爸再见”都没说完便匆匆离别。一别之后相聚无期，丁琳的眼泪决了堤，她回味着和父亲的短暂相聚，虽然没有很多交谈，但她感觉到父亲满满的爱都藏在心里。看到父亲的现状，她假装不难过，她怕父亲看到她难过而比她更难过。她跟父亲说过去美国后她会一边上学，一边打工，这样父亲就不用再在日本受苦了。但父亲坚持要留在东京为她求学创造更好的条件，让她后顾无忧。她改变不了父亲的决定，也不忍父母为她继续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实际行动报答他们。
就这样，18岁的丁琳独自在美国留学，父亲继续在东京打工，母亲在上海上班。一家三口三个不同的国度走着不同的奋斗路，怀着同样的亲恩情。这样，五年岁月匆匆流逝。为了女儿的求学更顺畅，老丁更拼命打三份工，长期的体力劳动加上粗糙的饮食，他的牙齿松动脱落，几乎满嘴假牙。孤身在上海的妻子也在拼命工作，她在制衣厂已工作20年，单调的工作，吃着清水面条，虽然孤苦却充满希望。他们乐观地相信靠自己的双手能把家庭彻底改变过来。老丁年纪渐大体力不如前，但他为了不失业，他从没停止学习，靠着自学已取得好几个技术资格证，付出巨大心力，他终于从体力工变成技术工。他的理念是堂堂正正做人，为家人奉献所有。
妻子从女儿出国时就盼着能去美国看女儿，连续申请11次以后终于在第12次签证获准。她有一个潜藏很久的愿望，顺道去东京看望久别的丈夫。夫妻俩为这次重逢各自用心准备。13年，实在期待太久！相见那一刻，只有微笑和沉默，相视的眼睛里不知包含了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有欣喜，有愧疚，有伤感，也有惘然。本以为会说出感天动地的语音言，没想到只是普普通通的寒暄。或许这些已足够，说不出的爱，说不出的痛。在丈夫的住处，妻子看到女儿的照片，看到25年前结婚时的红纱枕头，一切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那么陌生。她仿佛回到过去，仿佛又回不到过去。丈夫心里藏着太多的愧疚，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多亏了你”；就这一句，妻子的泪已止不住了。老丁默默看着眼前的女人，他明白她作为妻子的苦，也明白她作为母亲的泪。第二天，老丁带着妻子游东京，逛古迹，赏樱花，品小吃，看夜景。此刻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东京。3天的中转，72小时的相聚，终于他又要像五年前送别女儿一样，与妻子分别。他以为他做好了准备，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哗哗流淌。又一次站台的沉默，又一次故作坚强的轻松，又一次连“再见”都难说出口的分别，又一次分别之后忍不住的痛哭，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送别妻子，老丁眼里有泪却不再悲伤，他的人生字典里，爱就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父母没文化，我也没文化，要把孩子培养出来，我们就得当垫脚石。为了这个目标，我必须拼搏。”他认为，人生必须要拼搏，没有这个干什么都不行。让他难过的是，20多年来夫妻只做了一半，为了这个家，妻子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他终其一生都难以弥补。而此刻妻子想的是他过早松动的牙，她说女儿得好好感谢爸爸，没有爸爸就没有女儿的今天。女儿已在美国一家医院实习，很快就要博士毕业，老丁使命完成，终于决定回国。但他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他要去看看15年前那个北海道阿寒镇的学校。他曾寄托了人生全部希望、也把他坑惨了的学校，为什么坐落在荒无人烟的山坳里呢？时至今日，他似乎明白了，人本身就是脆弱的。当年他看到这样偏僻荒凉的学校，他感觉人生真是很悲哀，甚至荒诞。可他调整心态重新面对生活，用自己的双手打拼未来时，他又看到了幸福和希望。人就是这样，你脆弱时，会觉得呼吸都是错；你坚强时，命运就会黯然退场。想清楚这一切时，老丁心里的执念也终于放下了。
很快，老丁坐上归国的飞机。回想起这十五年在日本的奋斗史，他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没有屈服于命运的捉弄，没有说过一句怨言。更没有放弃过自己的人生。他双手合十，为这个他流了15年血汗和泪水的地方默默祈祷，也为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祈祷。此刻他只想早点回到祖国的怀抱，回到他日思夜想的家，再也不用经历离别的酸楚。而那个在动dang年代里与他同甘苦、始终不离不弃的妻子已满怀喜悦等他回家。
老丁一家的生活，跨越了时代，跨越了国界，充满了坎坷，经历了波折，有过苦难，有过辛酸，终于盼来了幸福的时刻。他们用自己的坚守和奋斗诠释了一句话：纵然含着泪，仍要活下去。其实无论在哪里，作为社会底层，要想改变家庭的命运，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这部纪录片里，老丁和妻子踏实能干，女儿也足够争气，一家人虽然过得艰辛，却有着共同的目标，彼此心疼彼此爱护，彼此理解也彼此珍惜。但我们身边，见得多的还是不如意的结果：要么是父母一辈子辛辛苦苦，孩子却始终普普通通；要么是孩子有能力有天赋，父母却无力供养。所以私认为一个家庭最幸福莫过于所有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努力，父母的目标是孩子不再受苦，而子女的努力则是为了父母不再受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压力。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容易二字？谁没有过累得不想再坚持下去的时候，谁又没有过快要撑不下去的瞬间？面对生活的苦和难，谁也没有特效药。无外乎流着泪咬着牙，继续出发。电影中令人深刻就是老丁的人生态度，他踏实勤奋，相信靠自己的双手能够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最终用15年的“黑户”生活换来一家人的苦尽甘来。
2009年出品的纪录片《含泪活着》，是华人导演张丽玲执导，作为她《我的留学生活系列纪录片》的收山之作。作品凝聚了张丽玲和摄制组十年的心血，收视率曾破富士电视台记录，改变了很多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误解和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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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16 08:4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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