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2004年，我向一位作者约了一部书稿。这部书稿其实作者十年前在其他出版社出版过，鉴于该书题材更适于我们出版社出版，而且作者与那家出版社签订的出版合同早就过期，我约稿时，作者很高兴地答应了。

经过作者的精心修订，书稿符合齐清定原则后摆到我的案头。

接下来，经过我精心编辑，书稿打印好以后，就按着上级的要求开始送审。

那是一部讲述人民军队战斗史的作品，按着主要作战单位来介绍了数十个“单位”的战斗历程。因为以前部队出版社没有出版过类似作品，所以能不能出版，如何出版？就成为摆在各级军史战史研究部门面前的问题了。不过，在编辑阶段，我和作者就与这部作品所有有关的文件规定都细细地研究了一遍，按着文件所要求的精神，对书稿进行了认真的修改。

首先是送军事科学院——军事研究最权威部门审读。这个过程用了半年多，比一般图书三四个月要长一些。最后，军事科学院给出可以公开出版的意见。不过，从时间看，审读专家也是比较纠结，因为这种集中展示人民军队作战单位发展史的书，以前还真没有经他们审读公开出版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军事题材图书（长篇小说除外）都是不能公开出版的，因为怕被龟缩在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当作研究资料。我们编辑该书时，正好是有关解密的文件刚刚开始施行，我们严格按着文件执行的。因为挑不出“违规”的毛病，所以专家大着胆子给开了“通行证”。

不过，等我们拿到“通行证”，准备继续出版程序时，上级又叫停了编辑工作。原因是领导机构也搞不清该题材是不是可以出版，就送最高保密部门去审读。

这一送就是一年多没有音信。这里面产生了一个误区：机关认为最高保密部门是可以对所有别人不能决断的保密审查进行最终仲裁，而最高保密部门却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制定保密政策的机构，不对具体的保密审读对象负责。所以，一年多以后，该部门对于这个书稿烦透了，急于想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掉，就直接打电话找到我，质问我为什么要出版这本书？意思是吓唬吓唬我，让我不出版这本书，大家就都OK了。接到这最高保密机构的电话，我一开始受宠若惊，想想带“全”字的机关领导给我打电话，简直是蓬荜生辉嘛。但是对方的质问让我有些蒙了。不过对方有些想错了，如果对方“好言相劝”，说明出版该书的“危害”，我说不定马上“深明大义”，一切听领导的意见。可是要贼横贼横地指责我的工作，咱就不得不从宣传人民军队优良传统，弘扬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传承红色基因，担当强军重任开始讲起了，而且我还把他们制定的相关文件拿出来念给他听。对方说不过我，就质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出版这本书？似乎我有什么个人目的。最后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想把这个选题一棍子打死？”我考虑过后果，如果对方恼羞成怒，借行政力量来惩罚“犯上”的我，我顶多是被调离编辑岗位，但是我为书稿、为作者的劳动而“受罚”，问心无愧。我说话正气凛然，让对方不敢说“是”，只是气急败坏地说：“我不和你说了，我找你们直接领导部门。”就挂了电话。我呵呵一声，等着结果。

不久，直接领导部门来了指示：最高保密部门认为这部书稿不属于他们审读范围，命令送军事科学院审读，以军科的意见为最后意见。

书稿在军事科学院“二进宫”之后，军科的意见和上次一样。这一回，上级机构也没有在说什么，通知我们可以出版。

该书2006年出版后，首印就上万册，后来又再印了好几次，成为受欢迎的资料书。

那本书，成为我入职以来的接受审读时间最长的一部作品。

那时候，我总以为这是一个个案，谁知道从那以后，“审读”逐渐成为图书出版最常见的“主题词”……一个个“新纪录”不断被打破，被刷新。

尤其是“重大选题备案”制度逐渐“完善”后，出版社和作者签订图书出版合同时，对于出版时间，出版社是死也不敢说死的，因为“审读”二字让所有的出版时间预期都成为不确定的了。

重大选题备案的承办单位是新闻出版总署图书司下属部门，为此总署专门下达过相关的文件。最开始，重大选题备案确实对准的是“重大”的选题，出版社与总署相关部门也有一个良性的沟通机制，作为编辑有时为自己的送审书去总署请教，也是经常的事，那时我们与经办重大选题备案的办事人员联系密切，有时一打电话对方都能听出我的声音，并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给我提供方便。

只是最近几年，情况才有所变化：首先是似乎所有书都“重大”了，图书不像是图书，而是“文件”，送审经常化、细节化，让你送审你还说不出为啥送审还不行，必须自己给自己的书找出“送审”的“理由”；其次是送审的终点是啥，也不确定，领导想起让送哪里审就送哪里审，审完后不让出版就不能出版，说不定会想出新的审读方向；三是审读的渠道封闭化，想像过去一样找办事人员进行沟通，那是做梦了，普通编辑无权去联系上级部门办事人员。其结果是过去审读的时间是短与长的问题，现在有时候是“侯门深似海”，书稿送进去后，也许再也没有音信了。当然，你作为普通编辑，不能去询问啊！

记得上世纪最后几年，青藏高原上有一位英雄汽车兵，罹患绝症马上就要辞世了。我们出版社决定为这位英雄汽车兵出版一本书，从接到书稿到出版印刷出来，只用的十八天时间，在这位英雄辞世之前，把书送到他的病床前，让英雄含笑而去。

这样的事，如今只能是作为传说了。

其实，图书就是图书，只要弘扬正能量，没有反D反SHZY的言论，达到出版水平就应该出版。没有必要把图书看成“文件”。

审读，殊不知过度的审读，是否包含着怕出事、不敢负责任、宁可少出书不出书也不要出麻烦的心理在其中呢。

敢跟上级部门的同志“叫板”，真是能耐死你了，现在坚决不能那么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