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砚铭考之一

   案:《苏东坡文集》收砚铭二十八首。余以爱砚复爱东坡之故，尝考其铭文来历，积十余首，且将陆续遍考，先整理其中一首于下，它文容后恭献。

《苏东坡文集》收“砚铭二十八首”。其一是《玉堂砚铭》，写给文同的。其词如下：

文同与可将赴陵州，孙洙巨源，以玉堂大砚赠之，与可嘱苏轼子瞻为之铭曰：坡陁弥漫，天阔海浅。巨源之砚，淋漓荡潏。神没鬼出，与可之笔。烬南山之松，为煤无余；涸陵阳之水，维以濡之。

     这首砚铭，极尽夸张。首两句，形容玉堂大砚之大，如“坡陁弥漫，天阔海浅”。次四句先赞巨源之砚的气魄，再赞文同之笔的神奇，砚与笔相得益彰，自是物得其主。末四句极力形容，多大的墨和多少水才配这方砚的气魄。所谓“烬南山之松，为煤无余”，“煤”即指墨。盖古之人烧木成炭，以炭制墨，有独得之秘。唐代李廷、明代罗小华、清代曹素功、胡开文等，都是制墨的高手。罗小华本名罗龙文，是有明一代的奇人。他为人不涓细行，曾作为大奸臣严蒿父子的谋主，但所制墨，以桐烟为料，有所谓“九赐玄香”之名目者，在当时，墨值抵过黄金，一般人士根本无缘得到。大约在宋代，以松烟制墨，较为普遍，所以，苏轼说“烬南山之松，为煤无余”，南山的松烧尽所制墨，才够这方巨砚吞吐。

 遍考砚铭，一般都以述来历、得谐趣为旨，间有感慨可叹之词。但如这篇砚铭如此夸张到揶揄程度的，确不多见。这不仅是东坡文风所关，尤其表撰者与砚主人的关系相契。

 这篇砚铭之前的序文讲得很清楚，文同将赴陵州，孙洙赠送他一方玉堂大砚，于是文同请苏东坡撰拟砚铭。古之所谓陵州，在唐称陵州仁寿郡，属剑南东道，在宋为成都府属，即今四川仁寿、井研一带，不是元以后所设立的“陵州”。元所置“陵州”在今山东，在秦初置叫鬲县，隋更名绎幕县，唐称长河县，宋为将陵县，明、清以后称为德州。

 孙洙字巨源，是宋代有名的大词人，少有黠慧，与苏东坡为好友，和文同也是很好的朋友。文同，字与可，四川梓州梓潼人，与苏东坡为堂表兄弟。文同是历史上有名的大画家，尤善墨竹，同时也是诗人。他曾做过陕西洋州太守，后来做湖州太守，至今，湖州人把文同视为土著，“文湖州”与“湖笔”是湖州人的两大骄傲。文同与苏东坡、子由兄弟关系极好，尤其是与苏东坡，可称“谑友”——可以互相戏谑的朋友也。这也可以从苏东坡所写《筼筜谷偃竹记》略见一斑。兹引其文如下：

……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韈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曰：“拟将一段鹅谿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空庭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 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命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

案：此文是苏东坡散文中很著名的篇章，作于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七日，是年一月，与可在湖州薨逝，（又补：送文同玉堂砚的朱洙，亦于同年病逝，年才四十九岁。）而同年二月，东坡自徐州太守调任湖州太守。以兄弟行而前后任，本该是一段佳话，无奈生者所继乃成逝者，宁不痛悼！东坡此文，所记散漫似零乱者，而实有大技巧在。即以上所引文看，谐谑之语跃然，几不可辩其为悼文。然则正以此而显平生感情之深厚、因而悼亡之深痛也。

从上引文，苏东坡与他的这位表兄，亲密无间有过于亲兄弟者，此所以苏子下笔砚铭，有似谑而雅、似诞而实也。其中，所说文同“神没鬼出，与可之笔”确是发自内心的赞叹。在《筼筜谷偃竹记》中，苏东坡总结文同画竹之艺术高度时有言曰：

    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苏子之总括文同艺法，深而精当，是画论中的经典。同时亦当知，我们今日所说：“胸有成竹”、“稍纵即逝”，其来有自矣。

附一

    送文同玉堂大砚的孙洙，也是一位很有意思的人物，率性不羁，至为可爱。据洪迈《夷坚志》甲本卷四载：

    孙公在时，尝一日锁院，宣召者至其家，则已出。数十辈踪迹之，得于李端愿太尉家。时李新纳妾，能琵琶，孙饮不肯去，而迫于宣命，不敢留，遂入院。草三制罢，复作长短句，寄恨恨之意。迟明遣示李，其词曰：

    楼头尚有三通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回头凝望处，那更廉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

    （案：唐圭璋《宋词纪事》页56亦记其事。词为《菩萨满》也。）

    所谓“玉堂”，一般指翰林所居，因其清贵，故号。在宋代，玉堂指秘书省，即所谓秘府，天子近臣，负责诏制章草，相当于今之中央政府办公厅。上所引文，孙洙正值秘府，晚上被召去草制（起草以皇帝名义发布的文书），耽误了听新人奏曲，以此恨恨。而其送文同的大砚，当正是在此时所用之砚，故名“玉堂大砚”也。以与《玉堂砚铭》相关，补缀于此。

附二

    世人论文同摹竹，必以“虚心异众草，劲节逾凡木”二句归结，以为画竹爱竹之人，必以竹有“虚心劲节”自况。差可拟论。余读书曾见此二句之出处，录以备记。

    清人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四载：他尝见墨笔细竹一幅，画为道升，题为子昂，疑为仿本。伪托的子昂题为：“文湖洲咏竹，一字至十字成诗：

竹，竹。

森寒，结绿。

湘江滨，渭水曲。

帷幔翠戟，戈矛苍玉。

虚心异众草，劲节逾凡木。

化龙仗入仙坡，呼凤侣鸣神谷。

月娥巾帔净丹丹，风友笙竽清籁籁。

林间饮酒瘦影摇尊，石上围棋轻荫覆局。

屈大夫逐去徒悦椒兰， 陶先生归来但存松筠。

若论檀乐之操无敌于君，欲图潇洒之姿莫贤于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