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泽明的月亮

高沧海

客栈坐落山谷之中，夏至第二天，农历五月十三，宁泽明应客栈主人老罗邀约前来赏月。

一位老人灰白棉布小衣，领垮腋敞，约是百岁之年纪，宁泽明迎面走来时，她正像一棵石缝里长出的老地黄，蓦然现身于水红的明艳之间。

宁泽明大声对老人说，老人家，您这地方，好！

老罗脱了外衣为老人披上，他说，留心风吹了,腰疼。

老人称呼宁泽明青年，她告诉宁泽明，小红山上有一位小姐。

宁泽明看向老罗。

老罗说，小红山，客栈的正前方山峰既是。

老罗比宁泽明年长，五十岁上下，当地人，兴趣广泛，野史外传民间奇异都能下口。老罗讲，传说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二年年间，山外城里有一绸缎庄，生意亨达，庄主四十开外，儒雅气派，城中达官贵人多为其交好，日本人占了城后，他又与那日本军官来往亲密。城中太太小姐们穿的绸锦多出自于此。

有一位小姐，庄主极为心重，最珍贵的响云纱、云锦，他都特地交待庄中伙计为小姐留着好多，象眼还是方胜，海榴或者石竹，样式花纹小姐尽挑尽拣，小姐便常常来。庄主迎来送往，温良谦恭，大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之状。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出了风声，绸缎庄竟然是共产党人设立的秘密联络站，各地所急需药品布匹多由此中转。日本人烧毁绸缎庄，庄主跟小姐也被押赴小红山杀害。

老罗说，大概就是这样子。

可是，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传说，小姐并没有死，被绸缎庄的小伙计阿六救下。暂且就叫他阿六吧，老罗说他非常希望自己就是故事里的小伙计，就给他用了自己的名字。阿六带着小姐从此隐迹于小红山的山谷密林中。

宁泽明说，很显然，他喜欢这个版本。

老罗说他也是。

老罗随手捡起个小石子扔向草棵，一只羽毛斑斓的鸟瞬间惊起，倒把俩人吓了一跳。老罗懊悔，他说，你瞧我这事干得，真是冒犯了人家。

晚饭时候，下了一场雨，老罗连连致歉更要自罚三杯，说他害宁泽明白跑一趟。

宁泽明摆摆手，山上红颜小姐，山下茱萸老友，月亮嘛，倒是在其次了。

酒至微酣，雨住，积云散开，一轮明月跳出小红山的最高峰。

三三两两的游人走出来，宁泽明告别老罗，沿山道而上。

坐在小红山山脊，风有些凉，附近有几树栀子，落成一地花祭，香气若有若无似透明的溪水。云朵摇晃，月亮像极了一枚白贝壳，倾洒出满腹珍珠，落成山外城中点点的灯。

城中灯火霓裳，宁泽明似乎可以想象的到，绸缎庄年轻的小伙计阿六正站在明亮的窗里量布。阿六本是个无家可归的苦孩子，在城里流浪，庄主收留了他。而那位美丽的小姐，她只对他一笑，他的心便轻轻咳嗽起来，窗外廊檐下的荼蘼，给他集满了这世上所有甜蜜的香。

阿六或许想送给小姐一双用宋锦作面的睡鞋吧。母鹿在月色里分娩，小姐会不会像故事里的鹿仙一样，离开她的王子，提着鞋子奔向朝北的山崖？阿六的眼中含满泪水，小姐，她又怎么可能跟他这个穷小子在一起呢，她终归要嫁给庄主。阿六用力地嗅吸他收藏的那块小小锦帛，万马奔腾，他的缰却只让他在暗夜里潜行。

第二天再见到老罗，宁泽明问他，小红山上有庄主跟小姐的墓吗？

老罗说，没有，这本来就是个无名无姓的传说。小红山原来是座无名山峰，一九四二年秋，敌我双方从北向南一路打下来，最后集结人马在这里决战，拉锯似的残酷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鲜血染红山梁。后来人们就叫它小红山。再后来，就有了一座纪念馆，纪念这里所有为之奋斗的人们。小红山战役动静大，影响深广，据此推断，城中那些个单枪匹马的英侠义士可能就是奉命为此次大战的胜利作前期铺垫，直至献出生命。

小红山主峰原来还要高一些，当年被炮火削去不少。老罗背着手，仰望着小红山，你见过的这位老妇人，就是传说里的小姐——白驹过隙啊，当年的小伙计，早已经不在人间。

宁泽明哦一声，沉吟半天，他说，一年春事到荼蘼，开到荼蘼花事了……

他抱拳，对那懵懵懂懂的老人家，深施一礼。

《天池小小说》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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