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沧海小小说《照花灯》
(2018-12-20 20:22:40)
标签:
小说 |
分类: 高沧海小窝原创(已发作品) |
照花灯
高沧海
沟壑边,田埂旁,每年端午前后,都生长着丛丛簇簇葳蕤茂盛的野艾蒿,二嫂还不算很老,她穿着青布的褂子,怀里抱着一束野艾蒿。她沿着村庄的大路走回来的时候,人们都跟她打招呼。
二婶,又摘了艾蒿。
二奶奶,我要照花灯。
长青背着手,他也正从这条大道上走,搁在以往,他会站住脚等一等,或者迎上去,搀扶着她,接过野艾蒿。他总会轻轻地说,二嫂,不急,不急,慢慢走。
他叫了她大半辈子的二嫂。
这一次,眼看就要走个脸对脸儿,长青却一扭身,钻进了身旁的胡同。
二嫂采来的野艾蒿被抱回家里去,摊开在天井里。天井里就有许许多多这样的野艾蒿了。
一直到冬天下起了雪,野艾蒿也不曾被收拾到厢房去,它们堆在一起,斜斜地倚靠在屋墙上,雪花落在它们身上,几乎使人忘记它们曾经是一棵艾蒿了。
春天又到,温暖的太阳一天天照过来,雨水了,惊蛰了,清明了,端午也快要来临。二嫂敲落每棵艾蒿根须上的泥土,摇去灰尘。艾蒿叶片已经微微的卷起来了,一只白色的蝴蝶扇动翅膀,从一棵野艾蒿飞到另一棵上。
二嫂坐在大门楼下,她的手指很硬,她能把每一棵野艾蒿的枝茎搓捻成丝丝缕缕;她的手指很柔软,又把这些捻开了的枝条轻轻绕指揉成一团,大者如蜜桃,小者似海棠果,一颗颗放在她身边的宽口大肚陶罐里。
就有人在大门楼里探进个脑袋来,二奶奶,我妈头疼,要些艾叶煮茶喝。
也有说,二婶,这几日腰子酸哩,向您老讨个艾,晚上灸一灸。
二嫂便笑呵呵说,小崽子哪里来的腰啊,自己拿去吧,捡大个的。
挨了骂的人反像是得了极大的夸奖,说声谢二婶,自己就拿了。
长青也极想来讨一颗艾团灸灸肩膀痛,往年都是像拿自个的,如今却抹不开脸面了。
有一桩老事儿,别说是乡里上了年纪的人,就连长青的小孙子这样的小小子也是都知晓的,长青出生时在一拉溜兄弟姐妹排行里是老小,拉秧的瓜儿,连奶都没得吃,恰好他的二嫂也生娃娃,人年轻,奶水也充足,就兄弟儿子搭一伙儿养了。
长嫂若母,更兼哺育之恩,长青一直对二嫂恭敬。
直到前两年,改建城中村,赔偿款动辄几十万上百万,为着老爹老娘留下的一幢老房子两家起了纠纷。长青上了牛劲,他说,他是老幺儿,就该多拿,三七分,他该拿七,四六分,他该拿六,五五分,门都没有!
村上同年龄的人都调侃他,当年你二嫂不喂你吃奶,早饿死你个鳖孙,哪还轮到你今天指手画脚争来争去。
也有人起哄,吃奶也该付奶钱,是不是?
当时在兴头上,长青也没细想这些事,及到后来尘埃落定,钱装进了腰包,细细咂摩,三更五更的竟然常常为这多拿的一份钱失眠了,睡也是不安慰的。
钱在自己这里,烙手,归还给二嫂,烫老脸,长青只好躲着二嫂走了。
转眼就到了端午,吃粽子,看龙舟,白天的乐事儿忙活完了,晚上孩子们的花灯上场了。
端午的晚上照花灯,是这里的一个传统。
大大小小的孩子挑着花灯,在街上行走,有集市上买来的红灯笼,有彩纸糊在麦秸杆上的各色的灯笼,手巧的爹娘,做了精致的南瓜灯,萝卜灯,里面点了小小的灯盏。挑了花灯的孩子一丛丛一簇簇,他们最后会来到二嫂的窗下,长青的小孙子才刚掉了一颗门牙,他仰着小脸儿喊,二奶奶,造(照)花灯呀!
二嫂也有一盏花灯。
她的花灯是一盏琉璃的莲花灯,灯芯与人家不同,是一颗她自己做成的香香的艾蒿团。艾蒿被点着了,它也不是旺旺地燃烧,只是一丝一缕地明明灭灭着,莲花灯便被晕染的晶莹剔透起来。
二嫂对着孩子们举起花灯。
孩子们欢呼雀跃,照花灯呀,照花灯呀!
长青站在暗影里,他鼓足勇气走上前,二嫂,我……我也来,照照花灯。
二嫂的花灯举起来了——
花灯照照你的眼
你的眼明亮
花灯照照你的牙
不跟人打架
……
花灯照照小脚丫
转眼就长大
……
艾蒿的香气从莲花灯里溢出,氤氤氲氲,脉脉绵绵,传得很远,很远。
长青含着两窝泪,仿佛又回到了他的小时候。
《天池小小说》沧海专栏 2018-11期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