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日报》2022年4月6日刊载散文:母亲的腌酸菜
(2022-04-17 2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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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母亲的腌酸菜
黄静泉
我母亲喜欢腌酸菜。母亲腌酸菜的时候,看上去可真是有气势。
每到秋冬交季的时候,有人赶着大马车来卖长白菜,母亲听见喊声,就拿着个大麻袋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吭哧吭哧地背回一麻袋长白菜,呼隆呼隆地倒在地上,母亲看看地上的菜,大概觉得还不够,就又拿着麻袋出去了,就又背会一麻袋长白菜。那时候我们家人口多,有奶奶叔叔和姑姑,还有我们兄妹四个,一家九口人,你说人口多不多?人多吃得就多,腌菜腌少了可真是不够吃。那时候的冬天,是很难吃到蔬菜的,所以冬天来临之前,家家户户就都要腌菜。
过去人们住着平房,都有一个小院儿,院子里有小房,储存过冬的菜,也在小房里腌菜。小房里放着一口一口大缸,人们把丕蓝蔓菁萝卜什么的,腌在缸里,留着冬天慢慢吃。咸菜吃到第二年春天,就变得不那么脆了,味道也不怎么好了,到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呢,剩下的咸菜就该倒了。我母亲除了腌那些根茎咸菜之外,还要腌酸菜。我母亲怎么腌酸菜?母亲把菜的大梆子略微撇一撇,把长白菜竖着切,一切两半,一瓣一瓣地码进大缸里,那个大缸可真是大,里面能码两大麻袋长白菜。母亲把长白菜码进大缸以后,再把撇下来的大菜梆子苫在上面。大铁锅在炉子上烧着水,等到把一大堆长白菜处理好、都码进了缸里,一大锅水也已经烧开了。大铁锅里的水呱哒呱哒响,呱哒呱哒冒泡,那一大锅水,烧得是沸沸腾腾的样子。母亲一瓢一瓢地往菜上浇水,好像浇得很急,好像怕水凉了,这样一来呢,腌菜缸上就是热气腾腾的样子,锅里也是热气腾腾的样子,看上去就真是有气势。开水要浇得漫住菜,再压上石头,石头要那种高密度的石头,最好是那种亮光光的鹅卵石,我们孩子们管那种石头叫鸭油蛋子。鸭油蛋子密度高,拿两块那样的石头碰撞起来,能碰出火星子,用这种石头压菜,菜不易坏。我母亲腌酸菜,不放盐。你说这腌菜不放盐,菜还不坏啊?不坏。就凭这腌菜不放盐,你说我母亲神不神?
在我心里,母亲是神。
我老家山东,但我出生在山西大同,在我生活了几十年的这个地方,我还真没见过有人像我母亲那样腌酸菜的。酸菜发酵十多天就能吃了,吃着吃着呢,天就冷了,酸菜就更能放住了。大自然跟人配合得真是很默契。到了冬天,酸菜缸的上面会结冰,更能保护一缸好酸菜。
酸菜白肉是一道好菜。把酸菜切成丝,放进锅里,上面铺上白肉片,添上水,撒上盐,煮就行。吃的时候呢,再淋点红红的辣椒油,那味道可真是鲜亮真是爽口。我们家到了冬天,是常吃炖酸菜的,但却不常吃酸菜白肉。有时候,遇到一个礼拜天,母亲突然会炖一锅酸菜白肉,人们看见那一锅酸菜白肉就高兴得啥似的,就好像是要过年了。母亲把酸菜白肉盛在一个搪瓷盆子里,笑呵呵的端到饭桌上,一家人就哗嚓哗嚓地吃开了。母亲不吃,母亲是站在旁边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看见谁把一大片白肉放进嘴里的时候呢,母亲就要跟着张一下嘴,张一下嘴,大概母亲也是想吃一片酸菜白肉的,但母亲不吃。
现在想想,真是想不起来,母亲是否吃过一片酸菜白肉。
后来,母亲老了,并且患了糖尿病,再后来又说耳朵听不清了,眼睛也看不清了,母亲总是说,她想治治眼睛,我就给医院的院长打电话,跟他说了我母亲的意思,院长说不能治,你怎么治?她眼睛看不清,是糖尿病综合症,假使要做眼睛手术的话,糖尿病患者,术后伤口又不容易好,治不好反而治坏了。院长给我母亲看过病,我相信他的说法是正确的。母亲老了,不能再那么风风火火的腌酸菜了,并且也不能干他想干的活儿了。我知道我得陪陪母亲了,也该给母亲做点什么了。我上班的单位离母亲家很近,每天我都要回母亲家给母亲做饭,晚上在母亲家睡觉,只有礼拜六的时候,我才回一趟家。我母亲守寡多年,也真是不容易。有时候,半夜的时候,我会悄悄地走进母亲睡觉的屋子,看见母亲睡在床上,已经是很小的一个人了,就好像是一个小孩子弯曲在床上,是很孤独很凄凉的样子,我的心里就真是难受。
母亲喜欢抽烟,而且抽得很凶,但最早的时候,母亲是不抽烟的,母亲开始抽烟是在父亲去世以后,那一年,母亲四十七岁。母亲每天半夜十二点,好像是很准时的要起来抽一两颗烟,我会偷悄悄地推开门缝,观察她抽烟的样子。她耳朵听不清,发现不了我。她总是背靠着门,脸冲着窗户,梆梆的抽烟,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户,她是想要看到什么吗?烟雾在母亲的头上盘旋不散,就像是有一种离愁别绪在纠缠着母亲。有时候,在半夜的时候,母亲也会过来看看我,她看见我还在写作,就骂我:这么晚了,还不睡,还在那儿闹那几个切浪爪子呢。母亲是用山东老家的话骂我,意思是说我写的字,是鸡爪子。我突然心里害怕起来,假使再过若干年,假使我还在那儿写作,可母亲却不能再来看我,也不能很关心地骂我一句了,到时候我该怎么办?想到那样的情景,我真是很害怕,害怕母亲已经离开了我的那种时候。在那样寂静的深夜里,听不见母亲来骂我,我是多么孤独?到时候,我能承受住那样的孤独吗?
好像是,母亲已经养成了不爱吃肉的习惯,她从来不念叨吃肉的事情,但母亲爱吃咸菜,我就给母亲做咸菜吃。我怎么给母亲做咸菜?每年秋天,我都要腌一缸芥菜疙瘩,把腌好的芥菜疙瘩捞出来,晒到六七成干,再用酱油腌,再把酱好的芥菜疙瘩捞出来,再晒,再晒到六七成干,放进缸里储存着。每次给母亲做咸菜的时候,就从缸里拿出两三个芥菜疙瘩,切成丝,上笼蒸,起码要蒸四十多分钟,蒸得满屋子都是香喷喷的酱菜味。母亲已经没有多少牙了,有的牙已经是半个牙,咸菜蒸不烂糊,母亲是不能吃的。母亲总是说:这咸菜,可真香啊。母亲吃着咸菜,嘀嘀咕咕地说,我这一辈子,就好吃点咸菜。人们都说吃咸菜不好,可我母亲,一直不咋吃肉,她现在要吃点咸菜,难道我都不可以满足她的这点爱好吗?
母亲高寿九十,溘然长逝。有好多天我都不敢去母亲家,有时候,我要去母亲住的地方,远远地看看母亲家的窗户,但我不敢到母亲家去,我害怕进了家,看不见母亲。但是,我不是总得去吗?有一天,我鼓足勇气,进了母亲的家。我打开冰箱,看见半碗蒸好的咸菜,我的泪水马上就夺眶而出了。我说,娘啊,你还没吃完这碗咸菜,你咋就走了呢?莫非嫌我蒸的咸菜不好吃?不好吃不要紧,我再给你蒸一碗,可你咋就走了呢?
地上放的长山药,已经长出了很长的芽子,我拿起长山药,长山药在我的手里,抖动得就像一根弹簧。长山药已经长出了延续生命的芽子,可母亲的生命,却在这里终止了,这是让我多么不能接受的事实。或者,不悲观地说,母亲的生命和对子女的爱,并没有结束,我想我将来也是要给子女腌一点酸菜的,我将延续那种爱。
《世界华人周刊》2013.4.13刊载
《山西日报》2022年4月6日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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