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板鸣钟叩红楼
——“四”与“寅”:《红楼》札记之二
□蒋华
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第十三回。贾府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当权大管家王熙凤,从与秦可卿对话的梦中惊醒。从云板连叩四下看,北师大校注本解为:“旧时习俗,丧礼则用‘四’,云板连敲四下,正是报丧的信号。”我认为,从谐音看:“四”同“事”。果然有事。云板敲毕,下人来回凤姐,说“东府蓉大奶奶(按,是秦可卿)没了。”同是“四”,而第五十二回,书中写到,荣国府的少主人贾宝玉:
(宝玉)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
对这钟敲之“四”,熟悉曹雪芹家世的脂胭斋批道:
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写)法,避讳也。
这里“寅”指时间上的寅时,约合现在的凌晨4点。依脂胭斋批语:“四”是“寅”的替写,目的是避讳。——那避的是什么讳呢?下文再谈。但从谐音上说:自鸣钟与云板敲的同是个“事”,究竟是什么事呢?而且都发生于深夜呢?
探讨的我们,先从王熙凤夜听之事说起。
一
第十三回,约在王熙凤夜听云板连叩之际,“病魂常似秋千索”的秦可卿却来梦里“忽悠”。书中详写道:
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划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这里,秦可卿对凤姐所说的未妥两事,确切说是贾府败落后的两个退步。(一)多购田庄房舍地亩,“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以防“登高必跌重”后,子孙们能锄禾日当午,挣个最低生活保障金。(二)扶持家塾、大力发展教育,目的是让子孙们能通过科举而东山再起。——同样令人警醒的是,《红》书第五回:秦可卿之姊警幻,曾对先梦太虚幻境、后听钟鸣“四”下的贾宝玉,循循善诱道:
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要你)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比较看,警幻可卿之语,异曲同工。从说者讲,不外都是:(一)留意孔孟,就是扶持家塾,用功读书。(二)委身经济,就是生计,自然包括落败后的回家务农。但方法有别。秦可卿要凤姐“退步”,是以“死”相谏,随后“没了”。而警幻要宝玉进步,是以“生”相警,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但从听者讲:——凤姐与宝玉,一个是公认的“脂粉英雄”,贾府的当权派,有为家族“早为后虑”之能。一个是荣府的少主,有“略成”科举,为家族“补天”之望。关于这点,曾对警幻剖腹深嘱的宁荣二公也承认:
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第五回)
而且警幻可卿这对姐妹花,梦选凤姐宝玉二人,也大有深意。一方面表明凤姐、宝玉无可替代的重要性。——第二十五回,马道婆对凤、宝暗施魇魔法,就从反面证明此点。——是贾府能否安然“退步”和成功进步的关键。同时也暗喻:贾府隐患之重、危机之深。已到了迫在眉睫、不能不忧的地步。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瓤却也尽上来了。而且,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事实书中这点,现实中早有人预见。他是谁呢?
他就是被脂胭斋批出钟鸣之“四”所避讳的那个“寅”字——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来。从曹家家世看,曹家正如宁荣二公概说的一样:“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第五回)再从曹寅看:曹寅一生两任织造,四视淮盐。任内连续四次承办(康熙)南巡接驾大典。“呼吸会能通帝座”,备受康熙的信任和器重。甚至在曹寅病重期间,康熙命专人快马,九日内送药,一骑红尘曹寅笑,无人知是灵药来;可惜未能挽回曹寅的性命,于1712年病逝与扬州。但曹寅在江南的二十三年,乃是曹氏家族“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鼎盛时代。可面对着子孙们“称心岁月荒唐过”(曹寅诗句),晚年的曹寅常对人说:“树倒猢狲散”。已流露出对家族的忧患,预感到“鲜花著锦”的望族,终有“花落人亡两不知”之时。
注意:仅从“树倒猢狲散”这句看,曹寅之语被曹雪芹写成秦可卿托梦之词,却勾起知情者痛楚的回忆,脂胭斋哀伤道:
“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
可见同为黑夜曾敲的云板和自鸣钟,响的是一脉相承之“四”(事),寓的是同样的“他意”,拙认为:作用是“于无深处”炸响惊雷,目的是惊醒红楼梦里人。
——那惊醒了吗?
二
我们先看看听到自鸣钟的,除宝玉外,书中着重写到的还有谁?拙认为:是乡下人刘姥姥。请看第六回: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着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按,指王熙凤)下来了。”
从刘姥姥“唬的一展眼”这个听钟反映看,也很有深意。浅层看:是本能的反映。因她是乡妪,没见过大世面,故而不识得钟“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深层看,是暗喻她日后面对钟敲之“事”。而奶奶下来,喻王熙凤日后失势,而“唬的一展眼”般大吃一惊。但“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使她仗义而行,勇挑重担。——那是什么担子呢?请看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领着外孙子板儿,在贾府逢到是哪个玩伴?正是王熙凤的女儿巧姐。书中写道: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玩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她才罢。那板儿因玩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玩,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脂胭斋在此批道:
柚子即今香圆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
柚子通“缘”,暗示作者已给他俩定了娃娃亲。但佛手呢?有人对此不解,他问“佛手从板儿转到了巧姐的手中,佛又指示了什么意思呢?”(梁归智《红楼探佚红》第199页)这里,好为人师的笔者,认为佛手从板儿转到巧姐手中,表面看是“小儿之戏”,骨子看是“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喻日后,板儿家伸手将巧姐拽出烟花迷津。然后手攥手地过上“老老诚诚的,多大碗吃多大碗的饭”的清贫生活。草蛇灰线,志在千里之外,果然——
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佚稿中,贾府的命运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贾府被抄,王熙凤“哭向金陵事更哀”,被休后死。宝玉沦为更夫,“寒天噎酸齑,雪夜围破毡”……应验秦可卿托梦之言,曹寅忧族之语。而耳听云板所敲的凤姐,她的亲哥王仁,在贾家这棵大树倒地之后,这跑散的猢狲,还落井下石,将亲侄女巧姐卖到妓院当“三陪”,多亏那个听到钟敲之事的刘姥姥,挺身而救——唬得一展眼的目光流出坚定,将巧姐赎出烟花巷,带回家与外孙板儿结婚,经过势败家亡的风风雨雨,柚子与佛手终在一起。听过钟鸣之“四”(事)的贾宝玉,曾在太虚的档案室,看过巧姐的档案: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从家败看,巧姐织布于荒郊野店,倒也略完成了一个退步——子孙务农。
一碗寒灯耿壁光,农姑村女夜深忙。
朱门昨日逃生死,还为朱门织衣裳。
——周汝昌《巧姐夜勤》
对巧姐而言,滞留朱门是死,而逃到荒村野店,在“家亡莫论亲”中,“唧唧复唧唧”,不就象征着她在亲“手”编织自己的幸福(佛)生活吗!“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辛弃疾)从此角度讲,这许是“佛手”所要指的“迷津”吧。
三
蔡义江先生曾就王熙凤,夜听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这一“发人深醒”的描写后认定:“为王熙凤和整个贾府叩云板,报丧音的不正是秦可卿吗?”(《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第105-106页),但从听后的效果看:凤姐听完秦可卿的谏词,也仅是“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而已;同样,宝玉先听警幻殷殷教诲,后听鸣钟敲来声声忧叹之“事”也是无动于衷,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地做无用功。
仅从贾宝玉看,贾府落败后,他沦为更夫。打更也系报时的一种。当他手中报时的更声,敲响子夜的大街小巷——不就暗喻对自鸣钟所敲之“事”的愧疚吗?同时也暗喻对云板所敲之“事”的承认。如此,我们回头再看书中第五回。宝玉梦坠迷津,吓得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惜“眼前无路想回头”,像蔡恒公病入膏肓,才想起扁鹊一样,后悔无益。从某种意义上说,不听云板所敲是死,听钟鸣所敲是生,此际,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的原荣国府的少主——贾宝玉啊,他夜夜更打的是怎样的人生?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事实书作者曹雪芹心知肚明。从昔日“饫甘餍肥”到今日“绳床瓦灶”,使他更看清这个世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认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鲁迅《呐喊·自序》)所以他才在第一回,反省自己并成写作动力:
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风夕露,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
如此,我们也就理解,作者为什么对钟鸣之“四”的避讳,就像林黛玉写“敏”字时,必缺一二笔样,不就是对上辈曹寅的敬畏和悔疚吗?同时不“自护己短”,现身说法,“寄言纨绔与膏粱”,用假语村言,说出云板与自鸣钟所敲的那个时代之“事”!
最后,因云板所敲,宝玉听钟都发生于黑夜,我就借用朦胧诗人顾城的名诗《一代人》来结束小文吧: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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