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元之死是一场美丽的死

    任何人都难以想象，先一天晚上还在和你一起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主角，第二天早上你却被告知她自此从你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杨元元的死是一个我们所处的社会和时代极具标本意义的悲剧性事件。在这个每天充满新闻事件的时代，即使是一个具有研究生身份的年轻女性的非正常死亡，也会很快被淹没在又黑又深的记忆之井的深处。但是，这种热闹的议论和快速的遗忘，只能是我们所面对的又一起悲剧性事件。有些事件我们可以忘记，但有些事件，尤其是那些具有标本意义的事件，我们不但不能忘记，相反，我们应该要长久地记住，要长久地跟踪，要长久地追问。回顾杨元元短暂的一生，只有四个字：奋斗，抗争。从生命的过程和意义的角度来讲，应该镌刻在她的墓碑上的是这样八个字：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杨元元所走过的三十年的生命历程，就是她在贫穷中奋斗的三十年。因为贫穷，童年失去父亲的她，不得不与母亲和弟弟蜗居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斗室”；因为贫穷，她不得不为了节约上学的路费，违心地放弃了自己心仪的大学和专业；因为贫穷，她不得不在大学期间超负荷地从事家教和任何可以得到的兼职，并把赚到的钱用来维持弟弟上学和一家人的生活；因为贫穷，她不得不在大学期间和读研期间，把无家可归的妈妈带在身边，并因此遭受了无端的侮辱与欺凌；因为贫穷，她连拥有一部手机的能力都被剥夺了，并由此导致了她和所有社会关系的隔离，她被这个社会孤立了；因为贫穷，她的母亲在只有四度的冬天的夜晚，在学校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因为贫穷，在一个廉价租来的毛坯房里，她和母亲只能和衣躺在地板上，相互拥抱取暖；因为贫穷，在此前的十几年中，杨元元只能每天和自己的母亲挤在一张狭小的床上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消除贫困，在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应该是个体的责任，而是国家和社会的天然职责。可对于三十岁的杨元元来说，贫穷似乎永远不会离她而去了。

    杨元元所走过的三十年的生命历程，就是她在失败中奋斗的三十年。她最早的失败来自于她小学的时候，由于某个领导的孩子通过关系走后门，让她的“市三好学生”的梦想彻底粉碎。由于没有后台，理所当然归她所有的保研名额被别人白白拿走了。大学毕业后，除了那次被别人挤掉名额的读研机会外，她三次考研失败，却屡败屡战。她两次考取小地方的公务员，却由于母亲对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的眷恋，她不得不放弃了稳妥的就职机会。毕业于名牌大学（武汉大学），但却找不到一分自己喜欢的工作。学习经济学专业的她，不得不改教幼儿英语、或者和别人合伙办文学杂志、或者当保险推销员、或者在跳蚤市场摆地摊。三十岁的她，除了一次失败的恋爱外，再没有任何一个异性走近她的身边，或者一个可以依赖和信赖的异性走进她的心里。

    在读研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杨元元是在冷漠和屈辱中度过的。带着母亲读研的杨元元在向校方提出和母亲同住的申请后，一周之内事情就如泥牛入海，毫无消息和结果。再此去找的时候，学院领导却说：“没钱，没钱读什么书？”杨元元的一位自认为是自己好朋友的的同学，在请求放点母亲的东西在她房间的时候，却遭到了拒绝。在她读研的班上，同学是按照本校生和非本校生来分班的。由于学校一直没能解决杨母的住宿问题，连宿舍的管理员也同样凶狠起来，坚持让她的母亲在规定的时间内搬出宿舍楼。就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出的时候，一个宿舍管理员还来到杨元元的宿舍指着她说：“你妈要是再来，你就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证，你将来什么也没有。”又指着杨的母亲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乡下来的农村老太婆，不要把你农村的那一套拿到这里来。”

    在她三十年的生命历程里，杨元元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的。面对如此的贫困、如此的失败、如此的冷漠、如此的屈辱，杨元元仍然坚持着、挣扎着、努力着、奋斗着，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地奋斗着，有时尽管是原地踏步，但她仍然是一如既往地奋斗着。对于如此顽强的生命，如此执着的生命，难道不是伟大的吗？面对如此的外部环境，我们究竟会有多少人能够像杨元元一样，在如此缺乏社会营养的情况下，如此决绝地生长和前行呢？

    杨元元是一个有坚定信念的女性。她的信念就是“知识改变命运”。她通过奋斗获得了知识，但她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家庭的命运。就在这样一种背反的情形下，她仍然在坚持着奋斗着，直到理想与现实的彻底断裂。有的人质疑杨元元的选择，说只是有智商，而没有情商，不懂得和外界交往。请问在上面所说到的那些情形下，谁还会表现出情商来？还有人说，杨元元的选择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是不值得的。如果把我们自己放在杨元元的情形之下，我们的选择会和她有什么区别吗？真的会比她的选择更好吗？或者说其他的选择真的是更好的选择吗？一个用一条枕巾和一条毛巾连接起来，将自己吊在卫生间洗手盆的水龙头上的人，敢于选择如此痛苦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生命的一个人，需要怎样的勇气和决心，我们难道想不到吗？这是软弱吗？杨元元在自己生命的存续期间，如此长时间地忍受贫困、失败、无助、屈辱、焦虑，这是一个软弱的人可以承受的吗？一个正常思维的人在面对如此恶劣的环境压迫时，能想到的只能是用生命的结束来结束这种无法承受的折磨与痛苦。

    杨元元的死，是一种悲壮的抗争、一种为信念不惜生命的抗争、一种无所畏惧的抗争。她抗争的是这个环境里的权利结构和财富结构；她抗争的是这个环境里前进的壁垒与障碍；他抗争的是这个环境里充斥着的冷漠与无情；他抗争的是这个环境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无法跨越的鸿沟。杨元元至死坚守了自己的奋斗原则：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杨元元被毁灭了，但她没有被打败。她用一种最为原始、最为痛苦、最为勇敢的方式来迎接环境对她的毁灭，并以此来证明自己没有被打败。这种对信念的恪守真的是动天地泣鬼神。杨元元的死，呈现出一种强烈的悲剧之美。同时，文艺美学理论也告诉我们：悲剧之力大于喜剧之力，悲剧之美高于喜剧之美。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杨元元的死，是一种光荣的死，一种美丽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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