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小艾，34岁的她是由60多岁的父母陪同前来做家庭治疗。小艾，皮肤白皙，瘦削的两颊衬着一双眼睛格外显大，可惜眼神无光，嘴角里挂着愁容，白色的上衣束在下摆蓬开的暗花的裙子里，腰身愈发纤细，她更像一个20多岁的小姑娘，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问她，为了什么来咨询？她眼圈一红，声音哽咽，语音轻缓，急坏了旁边的母亲，母亲是个直性子，一个劲地催女儿说的声音大一点，甚至抢过女儿的话头直接道出原委。

过度操劳的母亲和低功能的女儿

小艾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工作， 7年前，经人介绍和一个计算机工程师结婚。结婚后三、四个月，小艾的母亲说，你们不会做家务，我们过来帮你们做。小艾从小就是乖乖女，妈妈说什么，她基本都言听计从。虽然，小艾有时也觉得妈妈很烦，因为，小艾连出门穿件什么衣服，妈妈都要管。妈妈会帮女儿洗衣服，洗床单，烧饭做菜，但是一边做，一边数落小艾夫妻俩。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做，这么懒，我们老了，以后你们怎么办？小艾吃着妈妈烧的饭，受着妈妈的唠叨，也不吭气，也不去积极主动的做事。因为小的时候，她曾经是想学着做的，反而会被妈妈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妈妈会嫌弃她做事情不利落，笨手笨脚，还嫌她弄不干净，让她去看书，学习去。然后，小艾也就渐渐不做了，也就更加的不会做家务了。年复一年的，妈妈过度的操劳，然后抱怨。女儿没有结婚前，妈妈抱怨爸爸只知道顾自己，顾工作，不要老婆和孩子。爸爸工作很敬业，脾气耿直。每当妈妈抱怨的时候，他会劈头盖脸把妈妈痛骂一顿，甚至摔凳子摔碗，然后一走了之，要么去单位里加班，要么去同事家打牌。回到家里，还总是阴着一张脸。妈妈有时候也怕爸爸。所以，妈妈也只能在小艾面前抱怨。小艾结婚后，妈妈的脾气依然如故，唠里唠叨。小艾有时候听不下去的时候，也会说，妈妈你能少说几句吗？反而被妈妈抢白，你自己把事情做好，我会说你嘛！渐渐地，小艾的丈夫也变得很迟回家，常常单位需要加班。妈妈因此对这个女婿也渐生不满。妈妈整天在耳边叽叽歪歪，时间长了，小艾也觉得老公不心疼她，然后和老公发生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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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婚姻：家庭矛盾中无法降生的孩子

结婚一年后，小艾怀孕，这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情，却对这个家庭产生了很大的震荡。因为在这之前，女婿失眠、脾气暴躁，不想上班，被诊断为抑郁症。母亲不理解抑郁症是什么，就把抑郁症误解为精神病。然后，她又打听到女婿的家族里有人得过癫痫。母亲很担心女婿没办法照顾女儿，同时担心婴儿遗传男方家族抑郁或者癫痫，就和小艾提出，要把孩子打掉。为此，小艾看了几家医院，医生都明确表示没什么问题，到4、5个月可以再做检查。怀孕的头两个月，小艾妊娠反应强烈，妈妈看着女儿不好受，心里也很烦，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女儿耳边唠叨，做孽啊，孩子不要了，孩子不要了。然后，说说这个，怨怨那个。父亲觉得这个事情没那么严重。他倒是比较能理解女婿，觉得女婿工作压力和家庭压力都很大，当务之急是把女婿的抑郁症看好，能够照顾女儿。

当小艾再一次因为妊娠低血压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妈妈直接打电话通知亲家父母，然后父亲和女婿也随之匆匆赶来，母亲对亲家母说：“你们说这个孩子到底要不要，我现在女儿那么痛苦，你们家儿子自己都不能够照顾好自己。“亲家母亲说了一句，你们决定吧。事后，父亲责备母亲说，“生不生孩子是他们小夫妻的事情，你擅自主张，主意那么大干嘛？”母亲说：“这个女儿都是我从小管到大的。你做过什么？你还当着亲家的面，说我有病。你既然向着别人，我就和你离婚。”父亲一急，随口说了一句，“算了，孩子不要就不要了。”然后，就出差了。

母亲就转告在病床上的女儿说，你父亲同意不要小孩了。女儿呆住了。这个已经在她肚子两个月的生命，虽然反应很大，但是她还是想要的。因为她常年与父亲不亲近，就相信了父亲也不要这个外甥了，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再去问问父亲。而父亲开车送女儿做人流的时候，看到女儿的无助和沮丧，他也没有勇气最后说出，不要做手术的话。事后，他的解释是，既然，母女俩都同意不要小孩，他也没办法。

这个三口之家，在重大事件上，从来没有坐在一起商量的习惯，各自凭主观臆想，鲁莽行事。女儿觉得妈妈是个很固执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改，因为妈妈反复说，她不会带一个病小孩。女儿担心，哪怕孩子生下来，他都不会得到外婆的祝福，觉得他是个有缺陷的小孩。如果爸爸也不同意生孩子，那么父母两个都不会照顾她，没有人烧饭、做菜给她吃，她也是熬不下去的。事情的结果就是，孩子没有了，婚姻也没有了。

在家里，父亲总是给女儿讲大道理，人应该怎么怎么样。但很少会去主动问女儿，你是怎么想的？即使难得听到女儿表达的时候，父亲又会评价说，“你就是太软弱了，你就是没主见。”“你这个想法是不对的。”这样的互动方式，让敏感、内向的女儿更加没自信，更加怕父亲，然后，对父母失去了信任，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一个是脾气固执，要求高，别人做事情都看不惯，又过于操劳的母亲；一个总在讲大道理，批评她的权威父亲，她一个都不敢得罪，为了让这两个人不再为她的事情争吵，女儿宁愿牺牲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和婚姻。

第二段婚姻：房子的纠纷

小艾这次罹患抑郁的病因与第二段婚姻面临解体有关。离婚第5年后，小艾再一次结婚。结婚不到两年，小艾和现任老公在打离婚官司。

说到第二段婚姻，母亲很激动地，又一次责怪地说：“这次是她自己做主选的，结果还是没选好。”因为前一次的婚姻教训，小艾的母亲决定不插手小艾的婚事。虽然他们并不看好现任的女婿。但是想想女儿有过婚史，感觉有男的愿意娶她，家里条件不好就不好。这个女婿是外地农村的，自己没房子，比第一任丈夫经济上差很多。为了小艾的幸福，小艾的父母倾囊而出，为他们买了房子。很可惜的是，这对父母和女儿、女婿的相处模式并没有随着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而有所变化。父母还是一如既往地去帮助他们料理家务。妈妈还是一边帮着做家务，一边还唠叨，因为看不惯女婿天天回来，捧着个手机往沙发上一坐的样子。她一开始，她选择了不直接说女婿，但会骂女儿不懂事，吃好饭碗筷都不知道收拾的，吃饭要请的。一来二去，女婿听到耳朵里觉得吵。这个女婿显然比小艾的前任丈夫有脾气，会直接和母亲顶撞，嫌岳父母管他们太多。他说，你可以不用这么照顾我们的，我们有手有脚，自己可以做的。在母亲听来，却是想要赶他们走的意思，毕竟房子是父母买的，母亲不答应。母亲也挺委屈的，她作为母亲非但没有享受到女儿、女婿的福，还是在做老妈子，说说他们不好，还被女婿顶撞。小艾当然觉得亏欠父母太多，夹在父母和丈夫之间，她最终选择了父母，一起责怪和数落老公的不是，不会体谅老人，不会好好说话，不替她考虑。

当小艾和丈夫又一次发生争吵，夫妻吵架，越吵越凶，对方越不想听什么，就越会讽刺挖苦，以解心头之恨。小艾的丈夫说，“你这个女人什么活都不干，只会唠叨，跟你妈一样烦。”小艾说，“你说话要凭良心，都是我妈在帮我们！你妈又小气，又自私，只会挑拨离间。连套房子都不给你准备，你还说我妈不好，你们全家就是那个德行，我妈说的对，你们就是乡下人，没素质。”话音未落，小艾的丈夫盛怒之下，打了小艾一巴掌。最后，因为财产分配问题，打起了离婚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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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对于小艾两段失败的婚姻，父亲后来反省说，“第一次婚姻的失败，错在我们这里。我们把女儿抱得太紧，干涉太多，剥夺了她成长当中所需要的自我选择和自我锻炼的机会”。 “我心里是希望女儿能够独立，有自主性，但是我老是用批评的方式说话，只会给女儿压力”。妈妈补充说，“我从小说她没用，说她懒，说她笨，说她胆小这样的话，本来是刺激她，让她有出息一点，勤快一点，没想到她只会越来越弱。”

并且，当父亲和母亲没有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父亲不能够和母亲讲话（说不了几句就要吵架），只能去管教女儿；母亲不愿意听父亲的大道理，也把所有的精力和情绪都放在女儿身上。而当夫妻关系不好的时候，母亲会和女儿有更加纠缠和冲突的关系，有了女儿去承接妈妈的焦虑情绪，父亲可以不再去直面母亲的抱怨。而当面对一对不开心的父母，对父母很忠诚的女儿会牺牲个人的发展和幸福，也许让自己变得很弱，很无能，去满足习惯性过度操心的母亲的需要，平衡父母的关系。（因为，她一旦有能力，一直高功能的母亲可能会失去一些存在的价值感）

所以，让女儿真正从原生的父母家庭分化和独立出去，需要父、母和女儿一起努力。爸爸要找回妈妈，不再让女儿去承接母亲的焦虑和痛苦，女儿需要在情感上要和母亲分化出来。不要太受母亲情绪的影响，勇敢地，但是是心平气和地，和父母说“不”。

当提出，怎样帮助爸爸找回妈妈的时候，妈妈对爸爸的要求是不要在人前说她，给她留面子。因为，爸爸常常不顾场合的责怪妈妈，而妈妈从小也是很要面子的人。后来，爸爸第一次拉着妈妈的手，对妈妈说：“结婚30多年，老婆，我很感激你。你这辈子，把我们的生活照顾的很好。家里的事情都是你做的。我知道的。有生之年，我要对我的老婆好。我要带你出去旅游。我这个人比较冲动，说话不够婉转，我会提高自己的修养。”一席话，把妈妈说的眼眶湿润。也许，等这句话，她等了三十年。

咨询到最后，女儿终于鼓足勇气对妈妈说：“女儿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决定，我会自己做决定，为自己的事情做决定，希望你们不要太操心了”。妈妈虽然看上去不太情愿，不太相信这个弱弱的女儿，但也慢慢领悟，还是要把家庭经营的责任权还给女儿，让她学会去承担家事，不管做的像不像，一定要一个让自己锻炼的过程。作为一个60多岁的老人，她操劳一生，也该想想除了牵挂孩子，她该如何过一个健康的晚年。她的余生，她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小艾说，如果生活能够重来，她会选择自己做决定。“因为婚姻是自己的，婚姻是我和丈夫的事情。父母能帮就帮，不能就不能，你们也该有你们自己的生活”。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轨道上，当彼此真正有需要的时候，能够雪中送炭；当不需要的时候，可以各自安好，各自精彩。既能融合，又能有彼此有各自的空间，这大概是成年小夫妻和中老年父母最好的相处方式。（文/陈露：华大应用心理研究院，专家级心理咨询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