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春天——俺和俺的地震孤儿>连载3废墟中的一小时和失去七位亲人他轻描淡写

废墟中的一小时和失去七位亲人他轻描淡写
认识廖岑,是在2009年中国人寿爱心夏令营期间。
说来很巧, 8月9日晚我到机场接营员们进京,营员们都上大巴了,我最后一个上去。
扫了一下车厢,我发现好像座位都满了,但低头一看,最前排空一个坐,里面坐着一个个头很小的男孩。因为光线不是太好,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两只闪光的大眼睛。我顺便坐了下来,开始了我们的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廖岑。岑是上边山字下面是今字。”他回答起来口齿伶俐。
我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看着他无话不谈,我便搂着他的肩膀,低声问道:
“我想问你一个事儿,不知你介意不介意?”
“你问什么都行。”
“当听到你爸妈去世的消息,你是怎样的心情?”
“有点。”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哭了吧。”
“没掉眼泪。”
“为什么?”
“妈妈生下我,月子里就到处去玩。我每天跟着奶奶。”
“和谁去玩?”
“和我爸。”
“你听谁说的?”
“听我家里人说的。”
听了他的话,我很吃惊。他的爸妈留在他心中的形象竟然是这样子的。我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一个话题:
“你学习怎样?”
“班里前五名。”
“当干部吗?”
“没有。我是转学过去的,转过去的时候都选过去了。”
“想当吗?”
“不想当。”
“为什么?”
“当干部麻烦事多。”
到宾馆了,我们也结束了这次谈话。但廖岑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认识廖岑不久,我和大个子助理刘晓晨来到了绵竹市汉旺镇武都板房的廖岑家。
这板房区面积很大,方圆足有两三平方公里,不比刘明富住的北川最大的板房区擂鼓板房区小多少。
好心的乡亲领我们到廖岑家。廖岑家住在板房深处一个十字路口上,房檐下有一个货架,上边摆着一些烟酒和小食品,原来他家开着小卖部。
小卖部前台就是一张简陋的桌子,上面放着案板、菜刀。桌子旁安着蜂窝煤炉,上面是冒着热气的大锅。
邻居告诉我廖岑家同时经营早点,这些都由他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全家忙活。冒热气的大锅对着的屋子,既是他家的餐厅,又是人们吃早点的场所。如果来人多了,房檐下还有一张桌子也供客人用餐时使用。
廖岑的爷爷奶奶、伯父伯母以及他的监护人姑妈闻声迎了出来。因为相互早已在照片里认识了,所以我们之间并没有陌生感,一见面就亲热得像一家人。最后是小主角廖岑从屋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廖岑,你怎么变小了啊!”我和刘晓晨几乎同时感觉到又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这句话。
“是我们板房太矮,你们太高了吧!”聪明的廖岑机智地做了这样的回答。
不管怎么说,眼前的廖岑和几个月前在京见到的廖岑相比,感觉确实瘦了些,小了一些。其实不是。
想想有这样的错觉也很正常,那在北京的廖岑参加集体活动,独立生活在外,必须装得大大方方,几分成熟的样子,在我们眼中可不就显大。如今在家里,在爷爷奶奶和一大家子人的呵护下,表现出自然的任性、自由,可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嘛!
何况,廖岑本来的性格就比实际年龄应有的表现又稚嫩得多。
对于我,廖岑也不当外人。他一会儿抱抱奶奶,一会儿亲亲姑妈,撒娇般地跑进跑出,跳上跳下,还不时扭一扭身子,挤弄着脸上的两个酒窝跟家人逗乐。
眼前的廖岑才是真实的廖岑。
廖岑的一家人都健谈,在和他们闲聊中,我们了解了廖岑从小到大的详细情况。
廖岑的爸爸叫廖义安,妈妈姓岑,叫岑红,爸妈取名字的姓氏为儿子起名,于是他就有了“廖岑”这个名字。
爸爸生前干个体,经营一家歌舞厅,妈妈在汉旺镇医院工作,给病人做B超。妈妈的工作很出色,是远近闻名的“专家式”人物,甚至还被别的市区医院请去帮忙做B超。
爸爸长得不是很高,但身体壮实、精神;妈妈长得较高,相貌漂亮,堪称医院的一枝花。
奶奶说,廖岑是个七个月便降生的早产儿,出生时瘦瘦小小只有四斤重。两岁时还患硬皮症,几年后才医治好。
廖岑从小生性活泼,但胆小比较小,从不主动招人惹人,这也就容易被大孩子和同龄孩子欺负。欺负了,他也都认了,从不再去报复别人,他有很强的忍耐性。
就是这样一个聪慧、伶俐、人见人爱的孩子,在5·12地震中却遭受到极大的不幸。
地震那天中午,廖岑和爸妈在家里睡午觉。
当时,妈妈独睡一间,他和爸爸睡一间。午觉起来,他上学去了,妈妈上班去了,爸爸仍在睡。
地震后,爷爷从垮塌的废墟中逃出来,第一反应就是往学校跑,看看廖岑怎么样了。跑到学校,见大楼已垮塌得不成样子。他在混乱的人群中大声呼唤着廖岑的名字但没有回声,幸存的师生都撤离到校外了,仍见不到孙子的影子,老人有些绝望了。他拼着老命往垮塌的教学楼上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廖岑的名字。
就在这时,他见废墟中伸出了一只小手,继而露出了脑袋,又挣脱出来个身子。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钻了出来,大声呼唤着:“爷爷——爷爷——”
“啊!你是——”面对孩子的惨相,爷爷愣住了。
“我是廖岑……”
一个血糊糊的孩子扑到了爷爷的怀抱里。
“是我的孙子,是我的孙子!孩子,我可找到你了。可把爷爷吓死了!”爷爷老泪纵横。
“爷爷,我没事。”此时的廖岑竟没有哭。
“快,走几步,爷爷看着你伤得怎么样!”看到孩子头和脸上的血迹和身上的狼狈,爷爷有些不放心!
廖岑在爷爷面前走了几步,爷爷一看心踏实了。他赶紧背起廖岑大步流星地朝人们聚集的广场跑去。
廖岑的妈妈遇难的消息得到确认,家人十分悲痛。她所在的医院垮塌严重,她究竟在哪个地方遇难,家人却不得而知。
廖爱萍倒是含泪向我讲述了弟弟廖义安遇难的经过。
地震后,幸免于难的单身姑妈廖爱萍知道自己的儿子没事,知道父母和侄儿廖岑没事,便直奔廖岑的家。廖岑家的一楼已多半陷到了地下,废墟中她听到了呼救的声音,继而看到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再定睛一看,一个挣扎着摇晃的男人头颅,那是她的弟弟、廖岑的爸爸义安啊!弟弟也认出了她,拼命地呼喊着:
“姐姐,救救我!姐姐,救救我!”
手无寸铁的姐姐心如刀绞,回天无力啊!她只能安慰弟弟:
“弟弟,你坚持住啊!政府会派人来的,解放军会来救你的。廖岑没事,你一定坚持住啊弟弟!坚持住啊!”
“姐姐救我,姐姐救救我!”弟弟仍在呼喊,只是一声比一声低,五六个小时后,便悄无声息了。
这场大地震,廖岑的二姑妈也遇难了,连同遇难的几个亲戚,他们家共走了七个人。
廖岑班里也有近一半同学被大地震夺去了生命。
至于他在地震时如何被压在废墟之中,又如何爬了出来,这个把小时的过程中,他想了些什么、遇到了什么,他怎样凭脆弱身体找到出口爬了出来,他不向任何人谈及。
家人问他,他的回答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搬开一个砖头,很容易就爬出来了。”
说完马上转移话题。家人就不好再问了。
就这样,这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他一直封闭在心底里。
爸妈是如何遇难的,这段凄惨的故事,家人从不讲给廖岑听,廖岑也从来不问细节。家里的事他也不对外人讲,即便别人问,他的回答也是只言片语。
地震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总是默默地一个人呆在角落里,愣愣地望着天空……他想什么,大人也不知道。
从此,他的胆子更小了:他不敢一个人睡觉,和大人睡觉总是使劲地抓着大人的胳膊,夜里还不时惊叫着醒过来;屋里不亮灯他不敢进,就连白天上厕所都得爷爷陪着。
但在外人看来,在爷爷奶奶和姑妈身边生活的廖岑,天天都是快乐的。他笑啊,闹啊,谁见了都说他是一个没有忧愁的孩子。
和他待久了,我发现偶尔之间他会陷入沉思,但看到别人注意他时,他会马上调过神来,用快乐回应别人的目光。
姑妈说,他平时从不谈爸爸妈妈,也从来没听他说过他想爸妈。但有一次送他上学的路上,他突然对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的身影注目凝视。姑妈一看,那女人的身材、体貌真像廖岑的妈妈啊!廖岑凝视了许久,猛然扑到了姑妈的怀中痛哭了一场。
姑妈说,那是在地震后的一年间唯一一次看到廖岑流泪。
“廖岑的表现让我感到矛盾,他在表现快乐的时候总是重彩浓抹,但对于我们想知道的东西总是避重就轻,轻描淡写,我总就觉得他的快乐后边隐藏着什么。”有一天,我对廖岑姑妈说。
姑妈回答得很直接:“廖岑的快乐有很多时候是假象。他不想爸爸妈妈是假的,他总是用欢乐锁住悲伤。什么时候他真正敞开心扉,那才是他真正快乐的时候。”
是啊,廖岑是“用欢乐锁住悲伤”的孩子,让他真正从心底里快乐起来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
我由廖岑想到了刘明富,两个孩子心灵都是封闭的,但刘明富是明“明锁”,廖岑呢则是“暗锁”,开启廖岑的这种“封闭”较之刘明富可能更难。我们使用的钥匙就得完全不同。
从哪里找到这种不同的钥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