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恋中的一次海誓山盟后，苏北情真意切地草就家书一封：关于最近的甜蜜爱情，关于女友的种种情形 ── 其中细节一一皆忘，惟记得最后几句：“妈妈，看了信后您一定很舒心，因为咱家又多了个爱您的人；看了信后您一定又很操心，因为咱家又多了个您爱的人。”

几个月后我收到一个来自远方的包裹，内有三双颜色款式均一的棉鞋以及家信一封，上面写道：“娃，看了你的信后，你爸和我都很高兴，你也不小了，要搁从前早该娶媳妇了。其它我也没得多说，只是不能再耍爆性子，要对人家闺女好些。咱家也没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我寻思着做双棉鞋冬天也好暖脚，只是不知道脚码大小，估摸着做了三双，也不知合不合脚。咱家今年的枣树柿子树挂了不少果，等晒干给你们寄去。我和你爸身体还好，你在外就不要挂心了。”落款是山东省某县某乡某村某组。读到这，我的目光飞越了万重关山：黄河从村前流过的庄子里住着尚未谋面的婆婆，她已是尘满面鬓如霜。

照着标码那三双鞋分别是 35 － 37 号，中间的一双不大不小正合脚，黑灯芯绒面本白的千层底絮了一层又一层的新棉花，那个冬天我的脚像焐着小火炉一般温暖松软。北风渐起的夜晚，我常常望着炉火上炖着大枣或小米而“卟卟”作响的砂锅发愣，想必我那远在北方的婆婆正喝着面片汤嚼着高粱馍呢，大枣小米向来只是用于待客的；或许已早早上了炕，就着煤油灯纳着鞋底儿，炕自然是凉的，为了节省柴火即便隆冬里也是能不烧尽量不烧的。

或许穿的吃的都是老人亲手做的，或许是那无以名述的缘因，北方的某村某组成了我魂梦牵绕的家园，北方的那位老人成了我血肉相连的母亲。而我仅是一个素未谋面尚未过门的儿媳。那几年里婆婆常常寄来些大枣小米核桃什么的，信里常说自家种的多得很，其实小小的一个院落又能长几棵树呢？怪不得苏北常说老太太疼我胜过自家女儿。

儿大不由娘，虽然婆婆每封信里都叮嘱苏北好好待我，但我们之间总是战争不断，家人朋友均劝我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分手，再说究竟没有结婚。然而我思来想去终是不舍。这其中难以启口的原因，竟有一份是无法割舍那北方的家园情结，无法忘却婆婆的血肉相亲。吵吵闹闹分分聚聚，婆婆自是一概不知，她在信中时常会问起我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回老家看看。

1998 年的春节前，婆婆托人打来电话说是要来看我们，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除夕那天天格外的冷，我们在车站等了三个多小时才终于接到了婆婆。她瘦小而苍老，言语极少，晚上吃饺子时看着那张布满皱纹陌生而熟悉的脸，不禁浮想联翩：这就是给我做鞋缝衣的婆婆吗？这就是疼我爱我胜过亲生女儿的婆婆吗？我们今后能有机会再次见面，再次相处吗？当时我和苏北分手的结果已成定局，可是婆婆却蒙在鼓里。临睡时她郑重地取出个蓝布小包，一层层打开原来是套银制首饰：龙凤绞丝手镯，元宝式银戒，树叶型耳坠。“娃，这几年你受委屈了，今年北北毕业参加工作，你们也该结婚了。”婆婆把那对手镯套在了我腕上，继续说道：“今天看了我娃真高兴。我和你爸在家没事时就总猜娃长得啥样呢？”婆婆揉了揉眼睛，“俊！真俊！北北还真是有福气，咱家拿不出像样的聘礼来，这首饰是你爸去镇上新打的，样式也是最新的。咱娃别嫌弃。”苏北尴尬地应付着，我借故去了洗手间，泪禁不住汹涌而出。房间的床上摆着婆婆亲手缝制里外三新的被褥，大红的面子大红的线。

以后的数天里由于语言的障碍再加上其它因素，我们交流甚少，直至一日我和苏北掩门大吵，因为怀孕因为要不要孩子。

“我怀孕了。”

苏北没听见似地沉默。

“请不要装聋作哑，我怀孕了！”

“去医院做掉。”

苏北解释似地：“你不是不知道我已办好出国的手续。”

我的心顿时碎成数片：“放心好了，我断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分手终成定局，这结果对我而言实在是心犹不甘。

苏北摔门而去，婆婆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

“娃，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我无言以对。

“北北脾气不好，不懂事，从家里来时你爸就跟咱讲，小时在家因男娃被爷奶纵惯了，这回来了要多骂骂他。娃，别难过了，他有不好的地方你跟咱讲。”

感情的长堤一下子决了口：“妈，我怀孕了，他让我去医院做人流。”泪，第一次当着婆婆的面涌了出来。

“有娃了！是好事，你们加紧结婚啊！”婆婆高兴地说。

我忍不住失声痛哭：“他要出国不想结婚。”

婆婆一下子没了主张：“不想结婚？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娃，你别哭坏了身子。咱找北北问问清楚去，不能任他胡来，你等了他这么多年，可不能委屈了你！”

婆婆找没找苏北谈，怎么谈的，我就不知道了。几天后她突然讲要回去了，然后哭着说苏北对不起我。“娃，这些天咱也看出你是个懂事理的好姑娘，苏北对不住你，他以后要后悔的！”临走时婆婆提出要一张我单独的照片，说是带回去给爸看看，以后也好有个念头。这一切都是背着苏北的。

走时，我因去医院没能送她。

半月后收到婆婆寄来的装有小米大枣的包裹，只是内里再也没有附信。

再往后我和苏北如期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