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得闲坐在窗前听松风，此时，暮色正浓。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静静地泊在月光下，浑圆如孩子的梦。小路两旁的围墙被刷上了大大的“拆”字，过不了多久，这里将被宽敞的大马路代替。将来的人们，也许不会再记得这条无名小路了；可我，却要将在这里发生的故事，告诉我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

    许多年前，当我也是个孩子的时候，便常在夏日里领着弟弟妹妹站在路口，向远处张望。到了工间操时间，父母的身影会准时进入我们的视野，他们远远地奔来，手里捧着大茶缸，里面是用毛巾紧紧裹着的一根冰棒。那是他们所在的那个研究所自制的一种冰棒，许是加了过多色素的缘故，呈现出缤纷的色彩来，这也是夏日里他们为职工发放的惟一的清凉饮料。父母是从来舍不得吃一根的，便总是百米赛跑似地给孩子送来。那时， 3 分、 5 分一根的冰棒，对我们而言也是奢侈品，这些自制的七彩冰棒给了我们一个七彩的童年。

    孩提时，我们常在这条小路上奔跑、追逐。在一次玩耍时，我摔倒了，下巴上划了一个大口子，怕父母责备，便自己跑到医务室去缝了两针。中午，母亲回来，未及开口，我便抢先说道：“我好好在家里呆着来着，可谁曾想从对面楼上突然抛下一个大石子，正好打在我下巴上。”母亲很生气，她说：那么现在，你到对面楼上往下抛石子，看能不能正好打中我的下巴。”我不敢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撒谎是比任何错误都更甚的错误。

    感谢那条小路，让我学会了做人，学会了面对。

    一步步从那条小路走出，就读的学校一所比一所远，一直到了郊外。那时，是要一大清早赶小火车去上学的，父亲总是在 5 点不到时起床，为我烧早饭，烧中午带的菜，然后，将我唤醒，我们披着露珠出发，父亲骑车带我，穿过小路，穿过晨雾。

    滴水成冰的早晨，坐在车后座上，看父亲仅戴一双纱手套的手，紧紧地握着龙头；看他哈出的气立时变为白霜，突然发现父亲老了，灰白的头发紧贴着灰白的兔毛耳套，竟有一种令人心酸的和谐。

    参加毕业实习的时候，要上夜班，单位虽有班车接送，上车的地点离家却很远，大约有半个小时的路要走。父亲的眼睛已有些昏花，暮色中骑车带我，常常会让路上的石块绊倒，于是，我就改步行。母亲执意送我，冬日里，她总是将最为珍爱的呢子大衣披在我肩上，自己则左三层右三层地套上腈纶编织的毛衣，然后，和我一起出门。昏黄的路灯将我们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那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很长很长……

    有时，在拐弯处，会突然窜出一辆骑得飞快的自行车，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母亲就已十分迅捷地伸出双手，挡住对方的龙头。那情形让我很自然地想起“螳臂挡车”这个词。我不知道母亲瘦弱的身体何以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也许，这就是爱吧，一个母亲对子女无尽的爱。

    后来，工作了，单位离家很远，我便住宿，因休息日不固定，回家的时间也不固定，每次回去，又总忘了带钥匙，便在母亲办公楼门前等着，和她一起回家。每及此时，母亲总要在路边买些饺子回去，这是专为我买的。因弟弟妹妹都在外求学，中午不回家，父母平时总是将就着吃早上的剩稀饭；就是买了饺子，母亲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一两个，其余就都留给了我。

    刮风下雨的天气，看母亲一手提着饺子，一手撑着我们上小学时用过的那把花布伞，急急地往家赶；看她脚着从弟弟那“退休”下来的底已磨平的黑胶鞋，踩在鹅卵石上，一次次打滑，不免感到心酸，我说：“妈，给你买双新胶鞋吧！”她说：“买什么，这又没坏。”我知道，这是她的个性，买了，她也不会穿。

    一年又一年，母亲穿着旧胶鞋，行走在那条小路上，直到有一天，她在上班途中，突然滑倒，卧床不起。我们再次提出要给她买双新鞋，她坚决不肯。

    恰巧那时，我工作满 6 年，单位劳保用品发了双新胶鞋，我订了母亲的尺寸。拿回去的那天，母亲穿着它，在屋里来回地走，脸上漾着幸福的笑。母亲早该拥有这样一双胶鞋，可她却从不肯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

    母亲终于没有穿上新胶鞋再次踏上那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她去了。不久，小路也将不在，而我却希望在小路上发生的故事能够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