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慈父入梦，梦中的父亲依然双鬓如雪，背弯如弓。夜半醒来，再无法入眠，索性将四年来几次父子离分的画卷一一展开，扑面而来的是亲切而炙热的感伤。

1994 年 6 月 15 日，我第一次远离故乡，奔赴宁夏大门──石嘴山。在 6 月 1 日，我接到了来自大西北文学报的邀请函，自此改变了我刨地球的命运。父亲先是欣喜万分，继而黯然神伤。哥哥远在异乡求学，我又要远离，两位孤独的老人将相依为命独守斜阳。这一年，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家族中也多缠人的琐事。每天晚上，他都喝那浓稠的汤药，给我讲述家史。讲一会儿闭目养息一会儿，常常是把自己讲得睡着了。讲几代人的陈年芝麻，讲几代人的辛酸血泪，那时我还不以为然，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急于讲这些。如今我才明白，他怕我这次漂流无定期的延续下去，而没有机会再给我讲。临走那天，雪花漫天飞舞，父亲身子虚，路又滑，本不想让他送，可父亲执意不肯，而且要亲自背我那一堆破烂儿── 一床被褥，两身换洗的衣裤，还有心爱的钢笔和几本旧书。一路上父亲不停地擦汗，反复地叮咛，我真的有些烦，心早已游荡在外面的世界了。上了火车，打开窗户向父亲喊：“回去吧！”父亲只是不断地向我挥手，就像风中摇曳的小旗。忽然，旗静止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紧跑几步，边跑边脱下身上的黄大衣塞进窗口：“拿好了，北方冷，你用得着。”车在缓缓开动，父亲猛地背过身去，留给我一个单薄而苍老的背影。

第二次送别，是 1995 年的深秋。那是一个萧索的季节，也是我混迹得只剩下回家路费的凄惨日子。走近家门，我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那声音里含着伤感，带着无颜的羞愧。父亲第一个冲出屋门，鞋都没有穿好，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接下来的几天，父亲不断地安慰我：“什么也别多想，一切都有老爸撑着。”在家呆了一阵，不安分的心再一次长出草来，父亲卖掉了原要养到春节的猪，为我筹备上路的资金。我又要远行了。还是父亲送我。这次父亲只把我送出山口，就对我说：“你大了，剩下的路自己走吧！爸老了。”随后从带补丁的裤兜里掏出一卷纸币，有整的，有零的，有的崭新，有的还沾有油渍，一并都塞给了我。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睛发涩，鼻子发酸。父亲对我说：“拿着吧，外面花销大，如果还需要钱，就捎个信儿来。”他又转过身去，给了我一个背影。那是蹲在地上默默吸烟的背影，是那么的瘦弱和苍老。我一步一回头，他却始终没有回头。山那么大，他那么小。远远望去，他的背在微微抽搐。

1996 年的春节，我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地回到了家。在家的日子，不是找昔日的伙伴上山打猎，就是整宿的搓麻，很少到父母屋里陪一陪他们，等想起来的时候，他们早已睡着了。我要走的前一天，父亲整天无语，只听我讲述外面的灯红酒绿。这次我没有一丝的凄凉感，家已成为我度假的地方。父亲只把我送到村口，不知在跟谁说：“二哥，过年好啊！”却无人回应。我猛回头，不见一人。父亲一定是在找回头止步的理由。父亲背着我，像一棵倔强的老树，孤零零的站在那儿。

1997 年春节，我照旧履行一年一度回家的惯例。回到家中，知道哥哥已喜添千金。这一回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与父母聊天，一聊就聊到深夜。父亲重复着永恒不变的话题──我的婚事。我的心绪很乱，这主要是来自垒建自己事业方面的压力，于是不断地搪塞。实在没办法了，就准备提前回单位。走的那天，晴空万里，父亲跟到大门口，我说：“都回屋吧！”父亲停下脚步，回头抚摸墙上的对联，自言自语：“都快被风刮破了！”那幅对联写的是：儿孙满堂合家欢乐，大地回春五谷丰登。我没敢回头，一直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