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看我不说话了,一把把娘拉到跟前,伸手给给娘揉起肚子来:“来,我给你揉揉就好了,我这手是‘妙手回春’啊!”
我笑了,对于俺这样的爹,真拿他没办法。
2001年春节到了,爹娘离开在城里租的房子回家过年。
除夕之夜,山村大雪纷飞,礼花飞绽,鞭炮鸣响此起彼伏。
吃完饺子,在堂屋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文艺晚会,爹看了一会儿,就进屋休息了,他自从胯骨伤了以后,坐不了多长时间就得躺下。电视机的歌声笑声,掌声吸引娘看了一个节目又一个节目,我劝她早躺下休息她就是不肯离开电视机。
突然,里屋传出了爹的训斥声:
“你娘的,往我跟前靠靠,你听不见吗?”
我进里屋一看,爹躺在床上,一只手拿着尿壶,正给哥接尿。
哥自己不是不会撒尿,而是每次撒尿总不利索,不是没等解不开裤子就撒,就是解开裤子,也往往撒到裤裆上。晚上,黑灯瞎火,爹怕他去院子里的厕所摔倒,就让他在屋里撒。爹每次都是让哥到他的床前,举着尿壶为哥接尿。
“靠近点,靠我近点。你离我这么远干啥?”爹的火气更大了,声嗓也更大了。
爹声嗓越大,哥越不敢往爹的床前靠。
“没搁进去!你再往前靠靠!我操你娘的,我给你割下这根营生(东西)来。”
哥更害怕了,“哗哗哗”尿全撒在了地上。
“啪!”爹伸手就给了哥一巴掌:“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你想叫我怎么样啊,你?”
也许娘也听见了爹的哈拆声,她走进里屋,一看地上,明白了什么事:“哎哟,都尿到地上去了。”
“我让你进来,你不进来,你看,他都尿到地上去了。”爹又埋怨开娘了。
“拿进地板擦来”,爹又冲着哥嚷了一句。
桂花拿着地板擦进屋,她一边擦地,一边说:“大过年的,人家不心焦.”,她是说给爹听的,但没直接冲着爹说,因为她知道,就爹的脾气,在这个火候上,她批评爹就等于火上浇油。
娘没理会爹的脾气,像这种平常发生的太多了。她走到哥哥的床前,为哥哥铺好褥子,又整好被子,让哥躺下,又把哥的棉衣棉裤毛衣一件一件地平平展展地盖到哥的被子上。
给哥盖完,娘又给爹盖,见爹的衣服都盖到脚下,便一件一件地给爹盖到上身的被子上。
“别给我盖到上边,别给我盖到上边”,爹对着娘喊。
娘没听懂爹的意思,仍在按自己的想法给爹盖。
“哎哟,我那娘哎,你非让我起来不可?”爹一边说一边坐起来,从娘的手中拽过衣服又盖到自己的上:“我就是脚冷,怕凉啊!你咋就老往我身上盖呢?”
“你这也太不讲理了,你这样,俺姥娘咋躺下呢?”桂花看不下去了,低声对爹嘟囔了一句。
“是啊,俺娘和你通腿睡,你在这一头堆上这么多衣服,她咋躺下呢?”我看到这里,也忍不住了,也批评开了爹。
爹似乎觉得理亏,又似乎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一点,看看我,看看娘,看看哥,又看看桂花,不说话了。
也许是风雪里来家受了凉,也许是受了爹的气,娘揉着肚子直喊难受。
桂花看见娘的肚子有点涨,便拿来了吗丁啉,让娘吃下,哥听见娘说肚子疼,凑到娘跟前,把手伸到娘的肚子上给娘揉着。我一看哥这样关心娘,又想起了一件事,对着爹说了起来:
“爹,不是我说你,昨天晚上为俺娘把你压脚的小被子给俺哥盖上了,你就吵俺娘,而且吵了一天呐,我算知道你吵了。”
“吵啥,炒豆子!”爹笑了,打开了趣。他好像在为自己找台阶下。
“还炒豆子,要是我的话,早气煞了,你就不会忍着点,总是吵吵?”
“嘿嘿,都炒干了。”爹又笑着说。
看到爹以这种方式缓和紧张的气氛,我还有啥说的,对料理不好生活的哥,爹的确也费了不少心,不说别的,单说每天晚上给哥接尿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爹是直肠子,有火就想发,发了就完事,他一辈子就这脾气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生就骨头长就肉了”,不好改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爹看我不说话了,一把把娘拉到跟前,伸手给给娘揉起肚子来:“来,我给你揉揉就好了,我这手是‘妙手回春’啊!”
我笑了,对于俺这样的爹,真拿他没办法。
“给我挠挠脊梁吧!”娘对爹说,娘转过了身子,靠近爹,爹一下一下给娘挠开了,一边挠一边说:“挠痒痒,就是这个样,得使上点劲!”
“再往上一点,往上一点”,娘似乎学着平日爹的口气对爹说。
娘怎么说,爹就怎么办,一场小小的家庭矛盾就这样化解了。
外屋的电视里,春节文艺晚会还正在演出,赵本山的小品《卖拐》把观众的情绪拉到了高潮。
爹娘睡了,里屋的电棍拉死了,只留一盏不很光亮的壁灯。这盏灯整夜不熄,为的是给爹娘起夜时照明。
我睡在爹娘对面的床铺上,迷迷糊糊,忽然,我听到娘的 这一头有摆弄硬纸的声音,起身一看,娘躺在被窝里侧着身子数钱,这些钱都是我今天一百,明天五十给她的。钱大多是拾元一张的,都是新票子,所以,娘数点起来,“咔吧咔吧”的声音特别响.一张一张,娘专注地数着。此时,表正指着1点半.我想看个究竟,娘到底有多少钱。不料娘突然一回头,看见我站在她的身边,赶忙回过头去,慌乱地把钱包到手绢里,拉了拉被角,盖了起来,一会儿,再抬眼看我一眼,咳嗽一声,闭上眼睛,假装睡了。
一阵鞭炮声把我惊醒。桂花和丈夫方喜还有晶晶已起来,在院子放开了鞭炮。我看了墙上的表,早上5点。
我赶忙起床,再起晚了,邻居的孩子们就会来拜年了。
爹娘也都起床了,娘已梳完了头,在整理床铺呢。
“坏了,坏了”,身后传来娘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娘拿着一沓钱,望着我,“坏了,那三张票子没了。”
“咋没有了呢,你手上不是……”我指着她手上的钱说。
“这些都是零的,那三张带人头的大票子没了,今天夜里我还……”
娘只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也许她突然想起了夜里她数钱被我看见的尴尬一事。
桂花听见娘说钱没了,进来说:“二舅,你看看她的兜里有没有,如果没有再看看是不是掉到她的裤筒里,不在裤筒里,就是在褥子底下,就这些地方,俺姥娘弄俩个钱就爱数,数来数去,就忘了藏到哪个地方了。”桂花整日照料爹娘生活,经常见娘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
我把娘的褥子掀开一看,底下压着三张票子。
“娘,你看这是什么?”我说。
娘凑过去一看,乐了:“这不是在这儿吗?三张,没错,我说没不了吧。“
说完把三张一百元的票子拿在手中,如释重负地笑着。
“你这个死老婆子,记性不如忘性快,还这儿藏那儿掖,我早早晚晚得把你的钱‘偷’了来。”
娘知道爹跟她开玩笑,拍了拍爹的腿说:“我就是拿着钱馋馋你,看你怎么样?”
两老人又像孩子一样,叽喳开了。
外边的鞭炮声更响了,爹望了一眼初露曙色的窗户吟道:
“‘一夜之间连双岁,五更以后分二年’。这个年五更不孬,平风静浪,今年是个好年景啊。”
娘说:“年初一有点太阳多好!”
爹顺口来了一句:“‘艳阳天,春光好,北还’啊。”
娘听不懂爹的文词,走到爹床前收拾被子:“别拽文了,快起来吧。天大明大明了。”
爹顺口又“拽”了一句:“大明江山一统,洪武家国难寻”啊!
然后他用小时候上学吟诗诵词的声调,抑扬顿挫地“唱”了起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窗外,雪仍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