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爹,俺娘好看不?”
“好看,又溜溜,又勾勾,实在好看,实在好看!”爹顺口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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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农历八月初十,是爹的88大寿,我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提前一天赶回家。
爹的生日往往不如娘的生日隆重,都是历史的原因了。论时节,爹的生日是在中秋节前5天。姐姐姐夫们来送十五,大都在八月十四,如果八月初十来给爹过生日,八月十四再来送十五,在时间上实在抽不出来,所以一般不是给爹过了生日,十五就不来了,就是让爹的生日晚几天和中秋节一起过。这样,爹就难免有些不快;而娘的生日恰在秋后,坡里的活完了,场里的活完了,亲戚朋友固然来得多,隆重一些。爹就难免有些吃醋。这一次爹88岁生日了,我和姐姐商量一定给他过得隆重一点。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我家大门前开满了牵牛花,牵牛花的喇叭簇拥着大门口的老石碾,连电线杆的拉索上,牵牛花也牵着手从地上沿着拉索一直牵到了最上端,形成七八米长的喇叭花串。我想,牵牛花送来了这么多“喇叭”助兴,爹的生日能不热闹吗?
院子里的丝瓜结了十几个,个个都有近1米长,吊在绳子上都快挨着地面了。雨丝敲打着丝瓜叶,叶茎上的雨水又顺着丝瓜淌落到地上。爹娘坐在堂屋里看窗外的雨景,我的进屋,他们全然不觉。我喊了几声爹娘,他们才把头转回来。
“哎呀,俺儿回来了。大雨天路上咋走的。”娘坐在马扎上欠了欠身子。
“快把东西放下,歇歇。”爹坐在轮椅上,指了指沙发对我说。
娘要起身拿苍蝇拍打苍蝇,欠了欠身子没起来,爹顺手拽住娘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你娘不壮实了,触触就倒,大夏天的都喘,还能再熬一个冬天?”
娘拿起苍蝇拍子,打了一个苍蝇,又颤颤巍巍地坐了下去。爹指了指娘,又说:“甭说是她,我今年都够呛。真是拿钱买着活。波,今年是俺的殉头年……”
“别瞎说了。”我连忙制止他别再说下去。
“好与不好不在于说与不说,你等着看,我和你娘,还有你哥,俺仨用不了一年半载就全打发了。”爹一边搓着手,一边说。说完后舌头又习惯性地在两唇间打了几个转,歪头吐了口唾沫。这是爹近几年来形成的一个习惯动作,每说完一段话后,舌头总是迅速地在唇间打转,稀疏的胡子也随着上下急促地抖几下。
大哥捧着个杯子喝了几口水,想出门到院子里去,爹的轮椅又堵在门口,打不开门。他看看我,看看娘,又看看爹,不知咋出去。
爹吼了一声:“干啥?”
“尿尿!”哥的声嗓也挺大。
“尿尿?”那你出去吧,爹的声音和善了许多。
爹挪了挪轮椅,娘拉开门上的拉锁,哥打开门从院子里吊垂的十几根大丝瓜的空隙间穿过去厕所,他也不壮实了,走路东倒西歪,撞得丝瓜你碰我,我碰你,在瓜绳上晃悠着。
“波,你听着,”爹又说话了,“俺那身份证在哪儿?去年坐飞机去北京不是用过吗?咋没找着?还能用一回吗?”
我说:“可不,还用。”
“就是火化时还用,别的没用了。”爹几分调侃,几分认真又几分嘻笑地说。
“你想这个干啥呢?”我想打断他。
“你管这个干啥呢?”我不愿听。
“火化场不给烧咋治?你得回来……”爹憋不住,笑出声来。
“你净想那个。”
“别的没用处了。”
“还再坐飞机呢。”
“哎哟!”爹使劲把头转向一边,“坐飞鸡(机),还坐飞狗呢。”
说完,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长时间没说话。
窗外的雨停了,云稀了许多,天亮了许多。
重外甥女晶晶放学回来了,跟我打了个招呼,便进里屋去了。
“现今这学校都招不起生来了。早先你上学的时候,咱村学校每年招70来个学生,这每年只招十三四个。”爹说。
“计划生育……”我说。
“是啊,计划生育,再下去20年你看看,咱国家人口也就10亿了。以后的家庭是四二一呀。”
“咋个四二一?”我问。
没想到爹整天不出门,还知道得这么多呢。
第二天是爹的生日,亲戚朋友来了许多人,邻居大叔大婶们也来帮忙做饭。粘糕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上面漂了一大层红枣,元宝似的饺子包了几大盖垫,就等着下锅了。
跟我家一墙之隔的堂兄弟方俊家也在忙活着,杀猪宰鹅比我家还热闹,他的二女儿亮亮考上大学了,亲戚朋友都来吃喜酒。阵阵鞭炮声,传到我家里,爹娘都听见了。
“外面谁家结婚?”娘问。“哪是结婚的?”我逗娘。
“没结婚的又不年不节的咋放炮仗?”爹说。
我正要告诉他,门开了,方俊的媳妇带着亮亮进来了,告诉爹娘亮亮就要去上大学了。
娘一把搂住亮亮,激动地说:“上大学了!好歹俺那孙女不离(山东方言,不错的意思)了,俺家里又有了个女大学生了。”
爹又从娘的怀里拉过亮亮,从兜里掏出50块钱,塞到亮亮手里:“这几块钱,你路上花。我知道俺孙女怪灵范,可是灵范人外面还有灵范的人。老是门门功课考第一,上哪去都考第一,这才是灵范人。咱这个村不好吧,就是出人才。你看焦方乾的儿子考了全市第一名,上级奖了他两万块钱,他爱上哪个学校就上哪个学校,随便挑。”接着,爹问亮亮去哪儿上学。亮亮说:“去湖北襄樊。”爹马上说:“三国时,孙权就占那儿,”说着,又吟诵起常挂在他嘴边上的那首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古来帝王将相都讲究惟有读书高。”
寿宴开始了。考虑到爹腿脚不便,就没让他来外间宾席上用餐。爹坐在轮椅上,一个人在里屋吃,不断有人进来给他敬酒。
大姐夫不断地给爹上菜,二姐夫不断地给爹敬酒:“爹,不管怎么样,好好地活呀,到了这个年龄不简单也不容易。”说着给爹斟了一杯酒,递给爹。
大姐夫拉着我走到一边说:“今天咱办错了一件事,你看出来了没有,爹很想和客人在一块吃饭,因为他行动不方便,咱把他一个人安排在里屋吃,他有些不高兴了。其实人到了这把年纪不讲究口吃的,就图和大家说说话。”
我一听,觉得是这个理儿:“今天没办法了,我看下次娘生日时,让爹和娘都坐主席上,弥补一下吧。也只有这样了。”
爹大寿以后,二姐接娘到城里住了个把月,顺便看了看病,调养了一下身子。
农历十月初七,娘的生日到了,这是娘的90大寿,我先到二姐家把娘接回了家。刚进家门,还未坐定,爹就问娘:“你还去二闺女家吗?”
“不去了,哪儿也不去了,无论咋着也不去了。”娘边解围巾边说,“我死也死在家里。”
“你说话不算话。”爹说。
“咋不算话?”娘问。
“你出尔反尔——出乎尔者,反乎尔者,这是孔子说的。杨六郎说韩昌:‘你出尔反尔,你说过有我在就永远不返边,我这没死,你咋就返边了呢?’”爹从现实又扯到了古人。
娘听不懂这些话,只是说:“出去又睡不着,成宿又不睡……”
爹打断娘的话:“还是在家里好啊,是不?‘谁不说咱家乡好?’不是有这么一个歌吗?喂得儿喂,喂得儿喂,谁不说咱家乡好啊……”爹竟高兴地唱了一句。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邻村赶集买菜。从集上回到家,表姐和二姐都来了,二姑也来了。她们找出去年爹娘白金婚时给娘做的那个带花的红褂子,要给娘穿上,娘嫌红,说啥也不穿。
二姑说,“你没看那电视上,电影上的老人穿得比这还红呢。”
娘这才同意穿。穿上了,又一个劲儿说瘦。
“‘歇凉褂子护身袄’,瘦了暖和。”爹说。
我问:“爹,俺娘好看不?”
“好看,又溜溜,又勾勾,实在好看,实在好看!”爹顺口就说。
我们都笑了。爹说:“这是老戏《穆柯寨》上,焦赞见穆桂英长得那么漂亮,便说:‘又溜溜,又勾勾,实在好看,实在好看。’”
“那俺娘也好看喽?”我又问。
“好看,比结婚时还好看。”爹美滋滋地说。
“咋比结婚时好看呢?”我问。
“结婚时她老哭丧个脸,不舒坦。”爹说。
“是俺姥娘没相中你。”桂花趁机又说了一句。
“没相中我跟了我这么多年了,72年了。”爹更得意了。
寿宴前,先吃寿面,娘顺手把自己碗里的一个荷包蛋夹到爹的碗里。
“这鸡蛋不吃,你想吃啥?”爹明明知道娘在表达一种情感,却故意这么说。
麦粒儿长的几段面条掉在衣服上,爹用两个指头捡起来,放到嘴里吃了,一边吃一边背
诗:“锄禾日当午,汗流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汗滴禾下土。”我给爹纠正。
“是,汗滴禾下土。朱夫子治家格言中不是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勿渴而掘井。’这不是大实话吗?干渴了才打井,不就干死了。”
娘的寿宴开始了,我们把爹和娘都安排到主座上,爹更高兴了。娘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后。爹说:“点了九根蜡烛,九九(久久)长寿。你死还早呢!”
寿宴之后,我要再给爹娘照一张合影。爹和娘坐在院子里青翠欲滴的竹子前,脸色红润,鹤发童颜。儿女们在老人面前不断地逗乐:“再近一点,再亲一点。”
“从小夫妻到老亲,”爹左手拉着娘的左胳膊,右手搭在娘的肩上,使劲往自己身边拽了拽说。
“你们是从小夫妻了?”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是啊,俺又不是半路的。”说着,爹又用右手把娘的头往自己这边扳了扳,自己又使劲把头歪向娘的头。
娘笑了,笑得那么甜。
爹乐了,乐得那么美。
“咔嚓,咔嚓。”我连续按动了几下快门。
没想到,这竟是爹娘的最后一张合影。
一个月后,爹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