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仅仅是一个假设，我是一个绝世好姑娘。

假设有A男，我们学生时代相识，过着同居的小日子多年，见过了双方父母，就算没有明说，互许终身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两人，还有方圆几十里各界群众的共识。暂时还没有履行法律手续，只不过是因为工作忙，常出差，还有单身可以在单位里休一年一度的探亲假这么实际的好处。他温柔体贴，视我为珍宝，包容我所有的任性乖张。我们说好，找个不忙的时间结婚，比如这个五一。

但是，任何故事最怕这个但是，婚礼前夕出现了B男。话说这时候我忽然才明白，世上原来还有这么一种纠缠，说不清是激情还是燃烧，平日里自诩的智商瞬间化为零，一切恋爱症候群哗啦啦出现得罄竹难书。

怎么办呢？其实看完这一段，别说是你，我都笑了。不是白胡子族长站出来颤颤巍巍地说沉潭的年代了，就算真有这么个老头你也可以先把他的拐棍扔到潭里再说。喜欢谁和谁一起好了，不错A是惨了一点，不过爱情中的分合是不能再常态的常态。

不过且慢，再补一点细节好了。假设A男不简单，我们可不是没有过风雨。在我任性离弃A男的那些时间里，父母病重不治，而我身在火星不曾知晓，A男床前尽孝养老送终不求回报，我返回地球方才知道感动得无意言表羞愧难当，恨不得揪出自己皮袍子下面的加小来，全身心重新投入A男的怀抱。考虑到也许有人还嫌口味不够重，那好，婚礼前夕，A男的爹病重不治，放出话来，亿万家财都归A男所有，唯一的前提是A男今年一定要跟我结婚，否则全都捐给民政部。

重新再问，怎么办呢？这时候好像就显得就没有那么好笑了。纵然白胡子族长们都已经基本死绝的今天，纵然我知道此刻心里爱的不是A男，可是，这道单选题的难度到现在岂止加倍。良心让我选择A，当然我的感情不好受，感情让我选择B，当然我的良心不好受。更何况B男还还很委屈地问，自己做错了什么呢，怎么就变成了被放弃的对象。我就这样陷入了一个，选择困境。

选择困境的难点犹如数学上的二元一次方程，比如X+Y=6，选择多少个X，就能随之确定多少个Y，无穷多组解。没有唯一解的数学题，也就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或者说到处都是正确答案。然而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你才不禁思考，什么才是更合适一点的选择，自己又有没有勇气和胆识去挑出那一组X和Y。

有一个非常著名的道德困境，在很多本书中都被提起，最近在哈佛法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的课《公正：该如何做是好？》（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再一次看到：

假设你是一个电车司机，你驾驶电车正以每小时60英里的速度在轨道上飞驰。轨道的尽头，你发现五个工人正在劳作。你尝试刹车，却发现刹车坏掉。此时你感到无比绝望，五个工人必死无疑。就在你感到非常无助的时候，在轨道的右侧有一条岔道，岔道的尽头只有一个工人在劳作。此时你的方向盘仍然正常，如果你转动方向盘，你可以转向那条岔道铁轨。如何才是正义的选择？是不是应该转动方向盘，牺牲一个工人，来挽救五个工人的性命？你思索了片刻，做出了选择，并且认为，你付出了自己的勇气和胆识，甚至牺牲，这个选择应该大体上是合适的，也就是，The right thing。

这时，假设改变了。你不再是电车司机，你只是一个看客，站在高高的桥上俯瞰整个事件的发生。此时你的无助感N倍于前，因为你眼睁睁看着电车向五个工人驶去却束手无策。但是，又是这个著名的但是，这时候你身边站着一个面目可憎的胖子....如果，你抬一抬手，推他下去，他将正好落在铁轨上，阻止电车的前行，挽救五个工人的生命。如何才是正义的选择？是不是应该抬起你的手，牺牲一个人，来挽救五个工人的性命？

困境的艰难之处此时才不过初现端倪，统计数字表明，超过五成的人，不得不重新考虑了自己前一次的选择。

到底有什么不同么？同样是需要牺牲一个无辜的人，挽救五个无辜的人。在岔道上劳作的一个工人和那个看起来愚蠢的胖子，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他们都没有被征得是否能够放弃生命的同意就被你单独地做了决定。真正的不同是你的角色，上一次你是司机，这一次你是路人；上一次你身陷事故，即便是不作为也将承受巨大的压力，这一次你事不关己，主动作为却可能导致良心的谴责。你的利益和角度不再相同，你就立即改变了自己刚刚做出的觉得非常正确的判断，又怎么保证这一次的选择，能够表达真正的正义呢？

如果假设再改变呢，如果那个胖子正好是你的爱人呢？如果你是那个在岔道上劳作的工人正好是你的爱人呢，如果你自己是那五个工人中的一个呢，又如何？

当然很纠结，不纠结怎么好意思叫做困境。我们以为自己深思熟虑，公平客观，却没料到其实狭隘偏颇，摇摆不定。可怕的不是我们所做的决定，而是我们做决定时候的不假思索和自以为是，自以为正义的不假思索最让人恐惧。

我娘有个爱好，每一次看《法制进行时》，老太太都对着电视里那些犯罪嫌疑人，愤怒地说，应该把他们都突突喽！！有时候，我在旁边想，假设，仅仅是假设，我出现在电视里，成为当日例牌的犯罪嫌疑人，我估摸老太太她应该愤怒地说，应该把解说员和电视台都突突了！任何人都能明白她的话不过是老太太端着饭碗抒发的情绪，当然算不得所谓的判断，但是有时候情绪的宣泄和判断却远没有这么好区分，多少人假借选择判断的名义不过是抒发了个人的情绪。

关于困境的争论少说有个千百年的浑水，我这种智商趁早别蹚。但是，至少我们应该知道面前的局势叫做困境，没有完美的答案；至少应该知道自己所处角色一旦的变化，曾经的判断就很可能站不住脚；至少知道，大部分自诩的所谓客观，只不过夹带了私人感情的伪正义表达。

美国有个罗尔斯同志，写过一本厚的你我都不可能会想看的书《正义论》。中心思想通俗的说起来就是：只有当你不知道自己可能是谁的时候，才能想清楚什么是正确的判断。这事有个术语，叫，“无知之幕”，意思是，让一个人对自己的处境暂时失明。真正的正义判断应该站在无知之幕的后面做出，当幕掀起之后，你既有可能是电车司机，也有可能铁轨上的工人，也有可能是那个倒霉的胖子。你做出的选择，最好能承受大幕掀起之后自己真实的角色，幕后的选择和幕前的角色，是正义判断的整个套餐，套餐概不零卖，售出概不退换。幸亏我娘只不过是一个老太太，如果我娘认为对犯罪嫌疑人的正义，就应该是全部突突掉，那么万一大幕掀起，我正是嫌疑人，她应该会昏厥掉。

再回到绝世好姑娘的故事里。话说我站在无知之幕的背后，做出了自以为正确的判断，让好姑娘嫁给A男，因为人不能没有良心。A男自然得到了万贯家财，民政部没有得到捐款伤心欲绝。好姑娘平复了内心的歉疚，B男该着倒霉，反正恋爱中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然而，无知之幕掀起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我的角色竟然变成了A男，本以为婚后黄金屋里颜如玉，你织布来我耕田，谁想到老婆整日呆坐在窗前，时不时写两首伤心地七言绝句，后来发展到没事葬个花咯个血，几年以后，我忍无可忍地对着老婆怒吼到：你不爱我，你TM倒早说啊！...绝世好姑娘觉得自己牺了牲还落一身埋怨，一病不起吐血身亡，花谢花飞飞满天…….~~~你看这事儿闹的。其实这年头没那么多林黛玉了，姑娘都很彪悍的，人家说了，压根就没想做什么所谓正确的选择，我嫁给A是因为他人不错，以后估计碰不见这么好的了，B虽然可爱，可惜不是当老公的料，激情这玩意忍忍就过去了。这种调调估计林黛玉是没有想到的，但是胜在真实可爱，态度鲜明，既不当新时代女活雷锋，也不当言情剧女主角；不追求政治正确，就不犯路线错误。绕开困境，一样需要胆识的。

多亏我不是绝世好姑娘，这种超现实主义的事谁有兴趣谁来，不过我是一只绝世垃圾桶。垃圾桶里有一千多句“我都是为了他好”，一万多句“我真是别无选择”，剩下的全部都是“那我还能怎么办”。我一边听，一边在想着这些不相干的东西，练就垃圾桶的绝世武功。若干年之前，我记得自己也问过很多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该那样做，以为一切总该有唯一的正确答案，只要努力思考，经年之后，终将水落石出。然而现在，渐渐发现，太多的声音以追求正确的名义不断地发言，高声地追问，而自己心里的答案常常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巨大的无知之幕，长久地挂着难以拉开，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沉默。

我问一个学英美文学的牛叉同事，为什么所有的博士英语里都叫做哲学博士（PHD，Doctor of Philosophy）呢，哪怕是学物理的。同事说大概意思是说等到了博士，意味着对自己研修领域的理论有了相当牛叉的认识，能够搞很牛叉地研究，并表现出即将有很牛叉建树的样子，从专业技术工人的台阶上发起了冲锋最终一举站在了牛叉的哲学高度的小山头上，所以以哲学博士相称。原来是这样。

我喜欢这块无知之幕，让我们面对困境，能对自己的利益和情绪暂时失明。没有失明过的选择，总是搭配太尖利的音调、太快的改变和太凹的造型，更合适的判断可能是难忍的沉默之后不起眼的低音，哪怕那个不起眼的低音反对的是我，哪怕那个太尖利的选择里包含的有我，我还是喜欢这块无知之幕。明天的困境层出不穷，在填涂抉择的答题卡之前，静默地站在无知之幕背后，再多呆几分钟，再多几分钟。等到无知之幕拉起，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