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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祖父陆犯焉识第九个寡妇 |
分类: 访谈 |
一、
“那种精神共有的不适,来自那种不能被恶心的气质”
对祖父历史的追寻,缘于一种对神秘的好奇。严歌苓说:从小我就听家里人不断谈起他。我祖母,也包括太祖母——就是小说里这个冯仪芳,我祖父的继母,都在谈他。尤其是我姑姑,我从八十年代去美国后,还能听到她讲到我祖父。说他是怎样一个杰出的人。一个很神的人。神童、记忆力超人、会很多国语言,是我们家族一个骄傲。
但这样的一个祖父,却在1937年,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一种自我了断,也让严氏家族在那一年承受了国难加家难的双重痛苦。
之后,祖父就活在家里人的谈论当中,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东西,提醒着他曾经的存在。而严歌苓觉得,自己为什么还想强烈了解他,是因为从她父亲萧马身上,能看到祖父作为精英人物,为什么会失败的原因。
“就是那种要求绝对不能被恶心的精神气质。有一点点让他感觉勾结了、恶心了就不能忍受。我爸爸就是这样。表面上看非常随和,但是一旦觉得精神上有某种同流合污,人后就对自己批判得很严厉。这样一种矛盾、冲突的人格,你一下子就能感觉他是悲剧。”小说中的祖父陆焉识,学成归国后被他的恩娘评价为“无用场”, 这个词让现在的严歌苓解释,就是身上少了股脏了叭唧的劲儿,无法拿来应对现实生活。陆焉识就是这样,虽然一身技艺,语言天赋惊人,但从国外回到四十年代的上海,却并不融于上海滩那林林总总的学术圈、文艺圈,一身本事无处施展,还因为他天然地不会看人脸色。
多年前,严歌苓嫁美国外交官,好友陈冲见了她那个丈夫,用上海话说了一句:“样样好,就是无用场。”好像点中了严歌苓家中某种隐秘的遗传。严歌苓后来也发现,从祖父到父亲,再看到自己,身上都有一种不适,是三代人骨子里共有的。而自己多年的努力,仿佛也就是在减少这种不适:““我学英文,猛写小说与剧本,就是努力在回避做不高贵的事情。我总是在想,如果需要我巴结或者低头俯首,才可以在中国文学界有一席之地,那我宁可拿英文写作。如果一定要在影视界同流合污,那我还有小说。无论怎样,我都想保持独立的状态,那种谁也别想讹着我的姿态。这也就是我一方面回中国,又很快抽身出来,在国外乐做边缘人的原因。”
“人到了一定岁数,对自己也想解密。写我祖父的过程中,还有跟我爸爸、姑姑谈他的过程,对自我也是一个发现。我一次次感到,祖父在我的身上复活。”
二、
“写一个故事,一定要到故事的氛围中去”
当然,这个在1937年就选择自杀的祖父,还不能撑起这部小说。小说中的“祖父”陆焉识,经历了从民国到新中国近七十八年的历史。严歌苓透露,那个到青海农场劳改的“祖父”,是她把另外一些熟知的知识分子的经历,“接”到了祖父的生命上。她与那些人一起聊过天,有非常丰富的谈话录音带,还有详实的文字素材,即便如此,严歌苓还是去了三次青海。书中“祖父”曾经劳动改造的地方,当年的监狱还依稀可辩,但整个大环境如今已是退耕还草,历史像兜了个圈子,又转回到以前。
从前,怎样的从前,从小说开头可以感受到:“据说那片大草地上的马群曾经是自由的。黄羊是自由的。……”怎样就改变了呢?是因为:“有一天,紫灰晨光里,绿色大漠的尽头,毛茸茸一道虚线的弧度后面,来了一具具庞然大物。那时候这里的马、羊、狼还不知道大物们叫汽车。接着,大群的着衣冠的直立兽来了……”
像电影镜头一样的开头,从远景、中景一直切到近景。然后对准的不再是摇曳生姿的女人,而是一群灰不噜土的男人,这跟读严歌苓以前的小说真不一样。严氏多部小说的开头,都可以像《小姨多鹤》那样,一下子把你推到具体人物的具体情境中。这一次偏偏从那片大地最初的状态开始。“第一次开头也是从人进入,写了两天后就停下了,我感觉不是我完全要讲的这个事。我讲的是整个时代的错误,一场政治造成的大的误会,把整个生态,整个生命,人和天和地、和动物之间整个的链条搞乱了,让他们都失去了自由。不仅是人,还包括这片大地上的生物。是一种更大的感觉。”
小说能有那样的起势,当然是到青海具体走一遭的结果。当然她不仅体验了环境,也体验了留在那边的人。“劳改犯当然陆续都离开了,反而劳改干部还留在那里,这听来像历史莫大的讽刺。但是,和那里的劳改干部聊过之后,我还是对他们充满同情,所以我在小说中塑造了邓指导员这样一个人物,并不是全恶。”
写作一部作品,就一定要到故事发生的氛围呆一呆,这已经成为严歌苓的写作习惯。只要和严歌苓保持接触,听到她说我要到河南种麦子之类,就等于宣布,她又要做新的创作计划了。种麦子那次是为写《第九个寡妇》,虽然她笑着承认,麦子没种成,拔了些红薯,但这也让她更有底气地完成创作。而写中日题材的《小姨多鹤》,日本也是必去的。“并不是故事素材不够,而是想增加点感性认识。日本女人到底怎样,你只有面对面感受,那种近似于一个人物气韵的东西,才会啪地抓住。”
许多人觉得严歌苓笔触中的摇曳生姿,是一种刻意的语言营造。但她自己却认为,这是在追求写作的诚实与准确。“我写的时候很投入。但是写一段总会停一两个月回头看。一遍遍问自己,这个形象,这个行为,是不是你想要的。年纪大了,越来越觉得把什么东西写准了特难,有时候你容易被某个东西牵着走,所以最终还是要回到写准这个目标上。”
三、
一场持续而诡谲的战争
严歌苓笔下,婚姻是一场奇怪而诡谲的战争,最开始女人总是处于弱势。被动、受冷落,选择的姿态要么是甘受委屈,要么就是死缠烂打,但是天下的女人看到最后,总会松一口气。因为赢得胜利的终将是女人,哪怕她最终失了忆。
《陆犯焉识》,同样有这样一场男人与女人的战争。它最开始的起因,仍然是男人天性中所感到的不自由:一个长辈,推给自己一个女人,为的是把自己拘起来。男人反抗,逃离,出走又回来。但是真正到了千里之外的困境之中,他又咀嚼起那被自己冷落的爱情,原来他的女人始终是美的,只为他一个人而美;他的女人还是勇敢的,差不多要追着他的列车到劳改的地方来,勇敢得像十二月党人的女人。
“我现在觉得,小说也是无所不能的。你可以有那种自由度以及主观度,用小说叙事,把分处两地同一时间的两个人的不同状态混着写。因为照一般写法,你要写祖母没有祖父时的思念;也要写祖父没有祖母时的思念,这就和一般长别离差不多了。而我写的还不是这样一个故事。它最终还是祖父的故事。只是祖母的存在,又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对称体的存在。这样处理,就避免了一般常态的描述。”
祖父劳改特赦,数十年后重回上海。他的妻子已经失忆,她把他当另外一个男人来相处,同时又用种种姿态表明,她为自己的丈夫所留的堡垒,谁也无法攻破。
这真是人类情感中一个悲欣交集的段落,严歌苓把它写得如贝多芬的《月光曲》一样沉静,是荒诞也无法掩盖住的沉静,抵得上所有爱情死亡后带来的绝望与荒凉。
女人的胜利。最终还是女人的胜利。严歌苓说自己重读这一章,也会忍不住流泪,并会想到她的奶奶晚年的美。“以前有人说我是女性主义倾向的人。过去我不服气,但现在看来是有点……”
四、
“离得太近,想象反而少了,暂时还没有这计划”
过去的一年,严歌苓有喜有悲。虽然有多部作品出版,并以电视剧的形式再现银屏,这其中也包括根据父亲小说改编的《铁梨花》,但是父亲在这一年离逝,仍然是严歌苓生命中最痛之事。
父亲萧马,是严歌苓文学上的直接影响人,虽然不是手把手的教,但是父亲的告诫总是来得很及时,比如要她先学会写大白话;小说不能写得太理性。父亲对她的影响,甚至还包括音乐、绘画、建筑等多方面的修养。
但父亲去世至今,严歌苓并没有留下悼念文字。“我想等悲伤过去再写。这时写出来的东西煽情,没意思。”“那会不会有大的作品酝酿?像这部,写祖父一样?”“暂时还没想好。父亲不像祖父,了解太多,想象反而少了。”
想象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似乎注定和距离成反比。严歌苓写河南农村故事的《第九个寡妇》,是在热带非洲完成;而这部几乎可以闻到青海牦牛味道的《陆犯焉识》,则写于德国。“地域虽然对作品没有直接影响。但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你想写这个故事而不是那个,一定程度还是与地域与文化气质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