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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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两茫茫母亲妻子乳腺癌阿尔茨海默症 |
分类: 流云易逝日犹光(回忆录) |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十年过去了。
十年了,太快了。一幕幕的情景在脑海中闪过。记起了苏轼的那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十年前的今天,2005年10月27日,我的妻子史萍经检查诊断为左乳浸润性导管癌,作了左乳切除手术。从此,对于我这个家庭来说,一段可怕的经历就开始了。
2005年11月8日,开始用泰索帝 法玛新化疗。直到2006年2月21日,共做五次化疗。接下来的岁月里,用赫赛丁、希罗达、诺维本 顺铂、拉帕替尼不同的药物化疗不下数十次。用医生的话说,该用的能用的药都用了,不该用的能用的也用了。最后的拉帕替尼在中国还没有批准使用,是到涉外医院化高价买的,做一次就要四五万。
这时,我深深地感到,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真的都不是问题。
她还参加了上海浦东的癌症康复班,去莫干山的疗养,采用了中药调理治疗,请一些专家进行会诊,也采用了放疗,可是效果都不明显。
2007年6月22日,我出差北京,借此机会送史萍进北京解放军肿瘤医院治疗。当天晚上接到女儿从上海打来的电话,我九十岁的母亲在家摔倒,左股骨骨折,左腕骨骨折,救护车送武警医院,后转第六人民医院。翌日早班飞机我赶回上海。
母亲因为高龄,无法进行手术,而保守治疗,几乎所有的医院都不愿意接收。我到处打听,好不容易在法华镇路找到一家养老院,为她订下一间单人房,住了进去。母亲是1950年参加工作的,1980年退休,退休时工资每月60多元,那时也只增加至2000元不到,是不够支付费用的,但能有地方住下,已经是万幸了。
母亲很快就变得头脑不清晰了,虽然还能辨认出人来,但对于时空概念完全混淆了。经诊断,她脑萎缩很厉害,是典型的阿尔茨海默症。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日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一个家庭有两位重病患者,而我又是在计划生育前若干年就成为独生子女的人。没有任何兄弟姐妹来帮助我,和我商量分担,只有独自默默承受。
而我的工作并不是很轻松的,我还要上班,还要出差。我每天很早就起来,七点出发然后去母亲的养老院看她的情况。她由于不能活动,身上生褥疮,这是很可怕的。我到九院为她开特效药,关照护工为她搽药,帮她按摩,助她翻身。她吃的牛奶、鸡蛋也是我买了送去。
从母亲那里出来,我再赶去上班。而下班经常先到史萍化疗的华山医院陪她一会儿,看看有什么需要做的事,给她买些食品、日用品之类的东西。有时母亲挂水,我还要再赶到养老院。经常是等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有时史萍化疗挂水要到深夜,我还要陪夜。
体力上的疲惫还是小事,因为我的身体还是不错的,但精神上的压力与折磨更令人痛苦。
有一天我去母亲的养老院,正好那是一个下坡,我一时走神没注意,一脚踏空,重重地摔了下去。我当时就不能动了,头脑一下子恍惚出现了空白,只听到周围有人说话的声音,说,不要拉他,让他自己起来。可能过了几分钟,我恢复了意识,我艰难地爬了起来。发现裤子上膝盖擦破了,上身一件新西装一只手肘部被撕烂了,都出了血。
我当时就对自己说,一定不能倒下,这个家庭需要我。我的母亲需要我,我的妻子需要我。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复又前行。
只是,我感到,我太孤独了。我想到独生子女真的是难以应对家庭所发生的种种不幸的。尤其是在自己内心凄苦的时候,对谁诉说呢?当你可以倾诉的对象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时,你能对她们说吗?
2006和2008三年,我每年出差都要在十几二十次,平均每年超过100天。人在外地,心在家中。家里有两个重病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但无论什么情况,我都努力坚持着。
这时,我才感到,任何工作兴趣、事业成就与家人的安危相比都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
虽然在不停地治疗,但她们的病情还是在加重,我的心情始终压载着巨石。那些日子,我的烟量在不断增加,从每天一包到每天两包。
到了2008年,如同我们的国家一样,灾难不断发生,南方大雪、五一二汶川大地震,我这两位亲人的病也不断加重。母亲出现幻觉,总是觉得有人在迫害她,不肯进食进水,怕里面有毒。只能靠挂水维持。后来连挂水都拒绝。我早晚两次要去看她。史萍也是连化疗的药都无法滴入了。
养老院认为母亲这种情况不能再住下去,即使我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也不行。后来母亲又出现感染,要去医院注射抗菌素,但不同意住院,因为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到了治疗精神疾病的医院,好不容易同意收治,但发现有感染炎症,就拒绝接收了。无论我怎么样哀求,医生都不为所动。有一天,救护车拉着母亲整整转了一天,最后只能回到养老院的临时病房。
我继续四出寻找,不断恳求,终于找到一家收治老年精神方面疾病的单位,托人住了进去。这时母亲只能靠鼻饲维持了。
华山医院通知我,史萍很可能不行了。每天夜里必须有人在。
用心力交瘁来形容我,其实是远远不够的。这时疼爱我几十年的母亲已经不能再向我表示任何关爱了,而妻子虽然已经病魔缠身,还是那样关心我。她对我说,你太辛苦了,我和你母亲如果先走一个,你会好很多。我说,不要这么说,你们在,我才不孤单。
2008年6月6日,史萍去世。从诊断出癌症到去世,大约两年半。
2008年6月28日,母亲去世。从摔倒到去世,整整一年。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最亲爱的两位女性先后撒手人寰,离我而去。
为母亲送葬回来,我几乎要痪倒了。
那一段时间,尤其是后面的一年,是我人生中最最不幸的日子。我五十多年的人生,虽然遇到过各种打击和挫折,遇到过不少严重的病痛,遇到过生活的艰难,我都没有感到什么太大的痛苦,但这次,我真正体验了人活着其实是很不容易的。
朋友劝我,人走了,是解脱,对于你,也是解脱,你尽力尽心了。
对我是解脱吗?是的,我从繁忙的奔波中解脱了,我从整日操心劳碌中解脱了,但环睹萧然,对亲人的怀念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心,更多了牵系与羁挂。
人,当亲情关系绑定的时候,其实就无法解脱了。也许真正的解脱,只有在我也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想起了普希金的一首诗,让它来作为本文的结束吧: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写于2015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