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传说天生持怀疑态度 ,你不能容忍,那些无聊的人,单纯的过客,为了表白自己的一点真实或者虚假的情感,而制造的一些虚幻的花,是那样的美的一种梦想,又是那样虚无的一些过程。某种时刻,传说不过是一种借口,是一个天真的人讲给另外一个天真的人的一句诗,而这诗,没有一个人可以读懂,可人们还是坚持要读,就象一些愿望,不可以实现,但却不会也不可能就此消失。
目睹到传说终于出现,却是在1987年那个冷极的冬天,我这个对西北一无所知的晋南小子,穿着军衣来到了廿肃,到了河西走廊一个大土围子之后,有人告诉我这里曾经有过红军,而且就在我们住的房间里,他们就曾住过。这是真的吗?我怀疑甚至惊惶地看着这些不太旧的土房子,我觉得脊背上麻凉凉的,我知道不好了,“历史进入了我的身体”,晚上躺在干净的床铺上,我几乎不敢呼吸,我清楚地看见了那些人,听见他们在说话,那些人的汗臭弥漫在午夜的深处,我惊叫一声醒来后,呆呆地一直到天明。
那个老得超过实际年龄的老班长,嘿嘿地笑着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他们。我看见了他们,那个班长不再笑的脸上开始冷若冰霜。他神神叨叨的眼睛开始迷茫。他瞅着屋外远处寂静的公路,喃喃的说:那些人活着,你看见了吗?就在公路上。
那一天我们鬼使神差地走到营区那条平静的路上,128棵老得没了形状的白杨站在我们的视野里,憔悴冷寂。我按照班长的示意,折开一节干枯的树枝,呈现在枝中的红五星,弥荡着鲜艳的光芒,一下糊住了我的眼睛,我的脊背又开始发凉,历史那根大虫子,又伏在了我的胸口,我又看到了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传说。那个班长说,每一棵树,就是一个人,是那个人的眼。天呀,这是真的吗?我握着树枝的手开始发抖,我又看见了54年前那奇异的一幕,108名被俘的女红军,她们在临刑 的枪口下默默地栽下这奇异的杨树,那时她们的泪水浸湿了4月干涸的土壤,那时一个少女,与我同龄的妹妹,她扑倒在树的身边,用血浇着那株幼弱的树。那树如今神奇地长着,她高得已经要让人望不见了,可她还在长,她要长多高,她又要到那里去呢?没有人知道,人们只是在雨天的枝节中,看到艳红的五星,一点点浸出细细的红血,那些血至今仍发出淡淡的腥气,许多嗅到这气味的人,一天天地在沉默中看到它沉默的身影,就不由想哭。
我的泪开始汹涌,我又被传说击中了。传说,这个硕大得无形的鞭子,抽得我的全身疼痛。这之后,我经常在平静中走过它们的身边。每次我走过她们的时候,我的步子就不由放慢,我不能惊动她们,惊动她们就会惊动历史。这个无法回避的梦魔,她是那样无情,又是那样神秘,一天天追击着我们,要么让你留下欢乐,要么使你成为悲剧,而这些真实的死亡与新生,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游荡,在我们简单的认识里流浪。而那些蕴藏着许多复杂情绪的树,她们又是什么,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追忆,还是一群人不想放弃的历史。我总觉得,是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流传,是有一种真实的事物传递着我们内心中柔软的部分。而历史,它就藏在这里。
认识树或者认识一种真理,都是很残酷的练习。那些树后来有人考证,说是一种极普通的白杨,而考证传说的那个人,却成了孤独的人,人们仇恨着他,仿佛仇恨着举起屠刀的那个人。是的,揭去一层伪装,比让世界总朦胧着好受得多,可揭去了那层布,就等于揭去了人们的寄托,撕去了人们多么真诚与美好的认识与怀疑!
那个残酷得居然不信传说的人,
那些热爱传说又将在传说中活着的人。
那些依然站在公路边,默默地倾听世界的话语的树呀!
在没有传说的世界里,我们将会多么孤独。
传说之马
观看一种失去依据的事物时,传说可能就闪光了。那种不可御防的光芒,直接切进你的灵魂,让你在他巨大的光环面前,垂下你高傲的头,并且让你无法抵挡,直至你被它所伤害。这时,我说,那种传说,它出现了。
在那个没有云和风的时刻,祁连静得象个独隐的居士,天蓝得让人不忍看第二眼。这时,那匹马,那匹铜奔马,它在隐居多年之后,忽然扑进了我的眼帘,我吃惊地站在凉州广场的中央,痴迷与沉醉让我呆立在游动的人群中。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它孤独的啸鸣,迅急的蹄声,正从我的内心漫起。而这匹马,它就那样独立在高高的空中,三蹄腾飞,一足独踩天雀。我望着它站在天空中的神态,觉出了一种被征服和震撼之后的异样的疼痛。我恍惚感受到了一种神秘和不可触的光,它是那样的……美,美得我甚至觉得多望它一眼,就是一种亵渎,就是一种罪。在仰望中,时间已经消失,世界开始被远弃,只有那匹马,还在独自行走,在离开我们。
体会美就是体验心灵破碎的过程,我站在它的身边,好久没有动,如果不是一起出来的朋友告诉我,这就是那匹汉代的青铜奔马,就是那匹传说中的神骏。我几乎不敢相信,一千年前就有一双伟大巨灵的手,使这匹马保持了永恒的神异之姿。它静静地站了一千多年,一千多年的美己成为了一种非凡的境界,一种尺度,量度着我们每个人审美的目光和民族的心灵 。
当我在一瞬间被那匹马征服之后,隐在内心的探寻欲望,激发了我对传说的接近。那天,我走进城郊一块土里土气没有任何生气,被当地土著称做雷台的古庙群中。我想要找到奔马的源头,看看它的草原和大山,甚至没有留下姓名的主人。我总觉得,那个铸马者与他所铸的马都有着一种神秘的渊源,那个铸马者多么象一些大隐隐于市的高人,留下了这些生存和自我的证据,而自己却做了粮仓中的一粒米,永远都新鲜,永远都迷人。而那匹如同梦想似的马,它的出现又会给我们这个平静的尘世带来那些惊奇或者伤害呢?正想着,老人躬下他板硬的身子,打开一把电筒,一柱雪光刺开暗黑的墓道,左扭右转之后,就站在了墓的中央。那墓是由汉代有名的薄砖垒砌而成,那些薄砖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朽味儿,一种巨大的空旷围护着那墓主的试图不朽的一生。可现在,墓中空空如也,棺木己被移走,唯有那匹仿制的青铜奔马,在人们的想象中重新站在一群一起出土的兵车阵中。它站在兵阵的前方,从正面看上去,散发着阳勇无比的光,一双小耳耸着,仿佛在倾听我与那位老人的讲话,又象是在深思中敛起的暂时的平静,那样的放松,那样的轻柔,没有一丝造作,一丝的痕迹,那种自然开阔的形象在提升着我,仿佛那个古拙大朴大开的东汉,一种朝代的影子和气味弥漫开来,一种对于自然之马极端的还原和升华,真正的艺术就在那样的心境和人子的手中诞生了。这使我又一次感到了震动,汉代留下的何止一匹马,他留下的同时是一个朝代对于艺术和自然的一种态度。一种真正值得留传的态度,竟由这匹马来表达了,来倾诉了。
在沉思中,我想到老人讲述的一段传说,河西盛产名马,西域有名的汗血天马,就在西凉有过蓄养,东汉西凉太守张氏为给汉武帝祝寿,命人打造铸了两匹青铜奔马,一匹在送往洛阳途中神秘失踪,另一匹就留在了这幽深的墓中,陪同张氏在暗夜中的世界沉睡。听到这里,我沉默了,我不知人为何要让许多奇异的瑰宝陪同自己一同死去,难道生前拥有它还不够,自己死了还要让它们消失?这种可怕的贪欲掩蔽扼杀了多少宝物的异光呵,而在1969年的寒冬“深挖洞”的岁月里,几位村民看到了这些已经被灰尘蒙垢的价逾连城的宝物时,竟用麻袋装了,要去化成铜水,如果不是两个文管所的人拚死护住,如果不是郭沫若老先生鉴赏发现,这匹撼世宝物,还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告诉我们,青铜艺术和名马的异彩吗?那种凝神敛气、天马行空般散漫放达的气势,那独足踩踏飞雀的神姿还会流传,会让每个人在真正的马面前,低下自己的头,从马鞍上下来,去仰望它的美丽和杰出吗?
站在院中明亮的氛围中,我几乎不敢想下去,有时思想的纵深,往往就是一种更久更无法抵御的伤害。可这匹神异的马,它出现了,就是我一生永远无法防御的侵犯。而被一种美,一种极致的圆满的艺术侵逼,这个人肯定是幸福的。
这时夜暗了下来,老人与我握别时,我嗅到一股异样的气味,在空中弥散。
那匹马,那匹超世之马,正飞过天空,掠过树梢。
它的足,在梦中踩疼了我。
我抓紧那条缰绳,一生也不敢抖一下。我不敢惊醒它,就象不敢惊醒一个时代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