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  梦  影

                                   原著 清·张潮 译注 吴言生

卷下

　

⊙风流且自赏 真率有天知

风流自赏 , 只容花鸟趋陪 ; 真率谁知 , 合受烟霞供养。

⊙万事可忘名心难忘 千般易淡美酒难淡

万事可忘 , 难忘者名心一段 ; 千般易淡 , 未淡者美酒三杯。

⊙芰荷可食可衣 金石可器可服

芰荷可食而亦可衣 , 金石可器而亦可服。

⊙宜耳复宜目 声形两相悦

宜于耳复宜于目者 , 弹琴也 , 吹箫也。宜于耳不宜于目者 , 吹笙也 , 汜管也。

⊙欲知晓妆美 当于傅粉时

看晓妆宜于傅粉之后。

⊙痴情相思 神游千古

我不知我之前生当春秋之季 , 曾一识西施否 ; 当典午之时 , 曾一看卫否 ; 当义熙之世 , 曾一醉渊明否 ; 当天宝之代 , 曾一睹太真否 ; 当元丰之朝 , 曾一晤东坡否。千古之上相思者 , 不止此数人 , 而此数人则其尤甚者 , 故姑举之以概其余也。

⊙愁见春花落 恸看美人夭

花不可见其落 , 月不可见其沉 , 美人不可见其夭。

⊙种花须见其开 著书须见其成

种花须见其开 , 待月须见其满 , 著书须见其成 , 美人须见其畅适 , 方有实际。否则皆为虚设。

⊙山居有乔松 受用无穷尽

以松花为粮 , 以松实为香 , 以松枝为麈尾 , 以松阴为步障 , 以松涛为鼓吹。山居得乔松百余章 , 真乃受用不尽。

⊙皎月宜仰观 朦胧宜俯视

玩月之法 : 皎洁则宜仰观 , 朦胧则宜俯视。

⊙读书须刻 行善宜痴

凡事不宜刻 , 若读书则不可不刻 ; 凡事不宜贪 , 若买书则不可不贪 ; 凡事不宜痴 , 若行善则不可不痴。

⊙物极必反 善得其中

酒可好不可骂座 , 色可好不可伤生 , 财可好不可昧心 , 气可好不可越理。

⊙文名可以当科第 清闲可以当寿考

文名可以当科第 , 俭德可以当货财 , 清闲可以当寿考。

⊙心仪神往 尚友古人

不独诵其诗 , 读其书 , 是尚友古人 , 即观其字画 , 亦是尚友古人处。

⊙斋僧施舍无益 祝寿诗文无聊

无益之施舍 , 莫过于斋僧 ; 无益之诗文 , 莫过于祝寿。

⊙美貌不如贤德 财富不如成功

妾美不如妻贤 , 钱多不如境顺。

⊙读书莫贪多 温故而知新

创新庵不若修古庙 , 读生书不若温旧业。

⊙六书始于象形 字画同出一源

字与画同出一原。观六书始于象形 , 则可知已。

⊙忙人园亭宜近 闲人园亭宜远

忙人园亭 , 宜与住宅相连 ; 闲人园亭 , 不妨与住宅相远。

⊙酒可以当茶 茶不可当酒

酒可以当茶 , 茶不可以当酒 ; 诗可以当文 , 文不可以当诗 ; 曲可以当词 , 词不可以当曲 ; 月可以当灯 , 灯不可以当月 ; 笔可以当口 , 口不可以当笔 ; 婢可以当奴 , 奴不可以当婢。

⊙胸中不平以酒消 世间不平以剑消

胸中小不平 , 可以酒消之 ; 世间大不平 , 非剑不能消也。

⊙宁可口诛 不可笔伐

不得已而谀之者 , 宁以口 , 毋以笔 ; 不可耐而骂之者 , 亦宁以口 , 毋以笔。

⊙多情必定好色 好色未必多情

多情者必好色 , 而好色者未必尽属多情 ; 红颜者必薄命 , 而薄命者未必尽属红颜 ; 能诗者必好酒 , 而好酒者未必尽属能诗。

⊙动植亦有情思 足以感发人心

梅令人高 , 兰令人幽 , 菊令人野 , 莲令人淡 , 春海棠令人艳 , 牡丹令人豪 , 蕉与竹令人韵 , 秋海棠令人媚 , 松令人逸 , 桐令人清 , 柳令人感。

⊙月琴鸟柳 最能感人

物之能感人者 , 在天莫如月 , 在乐莫如琴 , 在动物莫如鸟 , 在植物莫如柳。

⊙涉猎可通古今 清高须识时务

涉猎虽曰无用 , 犹胜于不通古今 ; 清高固然可嘉 , 莫流于不识时务。

⊙乾坤人伦秀气 凝成美人风韵

所谓美人者 : 以花为貌 , 以鸟为声 , 以月为神 , 以柳为态 , 以玉为骨 , 以冰雪为肤 , 以秋水为姿 , 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蝇集人面蚊嘬人 不知以人为何物

蝇集人面 , 蚊嘬人肤 , 不知以人为何物。

⊙谋生逐利者 丧尽清闲乐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 , 渔樵也 , 农圃也 , 缁黄也 ; 有园亭姬妾之乐 , 而不能享、不善享者 , 富商也、大僚也。

⊙点评鸳鸯谱 名花各有主

黎举云 : “欲令梅聘海棠 , 橙枨臣樱桃 , 以芥嫁笋 , 但时不同耳。”予谓物各有偶 , 拟必于伦。今之嫁娶 , 殊觉未当。如梅之为物 , 品最清高 ; 棠之为物 , 姿极妖艳。即使同时 , 亦不可为夫妇。不若梅聘梨花 , 海棠嫁杏 , 橼臣佛手 , 荔枝臣樱桃 , 秋海棠嫁雁来红 , 庶几相称耳。至若以芥嫁笋 , 笋如有知 , 必受河东狮子之累矣。

⊙五色失中庸 黑与白无过

五色有太过有不及 , 惟黑与白无太过。

⊙人生必有快事 方不枉走一遭

阅《水浒传》 , 至鲁达打镇关西 , 武松打虎 , 因思人生必有一桩快意事 , 方不枉生一场。即不能有其事 , 亦须著得一种得意之书 , 庶几无憾耳。

⊙春风如酒 夏风如茗

春风如酒 , 夏风如茗 , 秋风如烟 , 如姜芥。

⊙鸟声之佳者 贵在出自然

鸟声之最佳者 , 画眉第一 , 黄鹂、百舌次之。然黄鹂、百舌 , 世未有笼而畜之者 , 其殆高士之俦 , 可闻而不可屈者耶。

⊙不治生产累人 专务交游累己

不治生产 , 其后必致累人 ; 专务交游 , 其后必致累己。

⊙女子若无德 非关有才能

昔人云 : 妇人识字 , 多致诲淫。予谓此非识字之过也。盖识字则非无闻之人 , 其淫也 , 人易得而知耳。

⊙善读书处处诗书 善游览处处美景

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 : 山水亦书也 , 棋酒亦书也 , 花月亦书也 ; 善游山水者 , 无之而非山水 : 书史亦山水也 , 诗酒亦山水也 , 花月亦山水也。

⊙园亭妙在布置 不在雕绘琐屑

园亭之妙 , 在邱壑布置 , 不在雕绘琐屑。往往见人家园子屋脊墙头 , 雕砖镂瓦 , 非不穷极工巧 , 然未久即坏 , 坏后极难修葺 , 是何如朴素之为佳乎。

⊙清宵对月言愁 良夜呼蛩语恨

清宵独坐 , 邀月言愁 ; 良夜孤眠 , 呼蛩语恨。

⊙官声陋于舆论 花案定于成心

官声陋于舆论。豪右之口 , 与寒乞之口 , 俱不得其真 ; 花案定于成心。艳媚之评 , 与寝陋之评 , 概恐失其实。

⊙胸藏邱壑 兴寄烟霞

胸藏邱壑 , 城市不异山林 ; 兴寄烟霞 , 阎浮有如蓬岛。

⊙天生多情种 生死情如一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 , 好饮者不以寒暑改量 , 喜读书者不以忙闲作辍。

⊙蛛为蝶敌国 驴为马附庸

蛛为蝶之敌国 , 驴为马之附庸。

⊙法宋人道学立品 参晋代风流涉世

立品须法乎宋人之道学 , 涉世宜参以晋代之风流。

⊙禽兽知人伦 草木有礼数

古谓禽兽亦知人伦。予谓匪独禽兽也 , 即草木亦复有之。牡丹为王 , 芍药为相 , 其君臣也 ; 南山之乔 , 北山之梓 , 其父子也 ; 荆之闻分而枯 , 闻不分而活 , 其兄弟也 ; 莲之并蒂 , 其夫妇也 ; 兰之同心 , 其朋友也。

⊙做文人易 做才子难

豪杰易于圣贤 , 文人多于才子。

⊙牛仕马隐 鹿仙豕凡

牛与马 , 一仕而一隐也 ; 鹿与豕 , 一仙而一凡也。

⊙古今至文 至情至性

古今至文 , 皆血泪所成。

⊙一切从情而生 万事因才而美

情之一字 , 所以维持世界 ; 才之一字 , 所以粉饰乾坤。

⊙青山衬绿水 美酒催佳诗

有青山方有绿水 , 水惟借色于山 ;

有美酒便有佳诗 , 诗亦乞灵于酒。

⊙高人讲学 不拘形式

严君平以卜讲学者也 ; 孙思邈以医讲学者也 ; 诸葛武侯以出师讲学者也。

⊙明镜遇丑女 无可奈何事

镜不幸而遇嫫母 , 砚不幸而遇俗子 , 剑不幸而遇庸将 , 皆无可奈何之事。

⊙天下有适意物 必当尽情把玩

天下无书则已 , 有则必当读 ; 无酒则已 , 有则必当饮 ; 无名山则已 , 有则必当游 ; 无花月则已 , 有则必当赏玩 ; 无才子佳人则已 , 有则必当爱慕怜惜。

⊙秋虫春鸟吐好音 文人才士著奇文

秋虫春鸟 , 尚能调声弄舌 , 时吐好音。我辈搦管拈毫 , 岂可甘作鸦鸣牛喘 !

⊙丑人多作怪 示拙可全身

媸颜陋质 , 不与镜为仇者 , 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 , 必遭扑破矣。

⊙熟知作文之法 贵在布置剪裁

作文之法 : 意之曲折者 , 宜写之以显浅之词 ; 理之显浅者 , 宜运之以曲折之笔 ; 题之熟者 , 参之以新奇之想 ; 题之庸者 , 深之以关系之论。至于窘者舒之使长 , 缛者删之使简 , 俚者文之使雅 , 闹者摄之使静 , 皆所谓裁制也。

⊙天地万物 皆有其尤

笋为蔬中尤物 , 荔枝为果中尤物 , 蟹为水族中尤物 , 酒为饮食中尤物 , 月为天文中尤物 , 西湖为山水中尤物 , 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好花倍护惜 美人着意怜

买得一本好花 , 犹且爱怜而护惜之 , 矧其为解语花乎 ?

⊙观其手中扇面 知其交游雅俗

观手中便面 , 足以知其人之雅俗 , 足以识其人之交游。

⊙水火皆有德 变不洁为洁

水为至污之所会归 , 火为至污之所不到。若变不洁而为至洁 , 则水火皆然。

⊙美感趣味微妙 难以与俗者言

貌有丑而可观者 , 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 ; 文有不通而可爱者 , 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与浅人道也。

⊙游玩山水 贵在有缘

游玩山水 , 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 , 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 , 亦无暇到也。

⊙贫而无谄 富而无骄

贫而无谄 , 富而无骄 , 古人之所贤也 ; 贫而无骄 , 富而无谄 , 今人之所少也。足以知世风之降矣。

⊙终生不倦事 读书与游山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 , 十年游山 , 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 , 只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 , 虽或相倍蓰 , 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人生必三百岁” , 而后可乎。

⊙宁为小人骂 毋为君子鄙

宁为小人之所骂 , 毋为君子之所鄙 ; 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 , 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傲骨不可无 傲心不可有

傲骨不可无 , 傲心不可有。无傲骨则近于鄙夫 , 有傲心不得为君子。

⊙蝉是虫中隐者 蜂为虫中宰相

蝉是虫中之夷齐 , 蜂为虫中之管晏。

⊙天地皆幻影 幻中趣亦奇

镜中之影 , 着色人物也 ; 月下之影 , 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 , 钩边画也 ; 月下之影 , 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 , 天文中地理也 ; 水中星月之象 , 地理中天文也。

⊙读无字之书 会难通之解

能读无字之书 , 方可得惊人妙句 ; 能会难通之解 , 方可参最上禅机。

⊙游览山水须诗酒 欣赏花月须佳丽

若无诗酒 , 则山水为具文 ; 若无佳丽 , 则花月皆虚设。

⊙佳人才子万世之宝 上天不欲久留人间

才子而美姿容 , 佳人而工著作 , 断不能永年者 , 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 , 乃古今万世之宝 , 故不欲久留人世取亵耳。

⊙砚欲其佳 妾欲其美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 , 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 ; 娱情之妾固欲其美 , 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才子爱才子 美人妒美人

才子遇才子 , 每有怜才之心 ; 美人遇美人 , 必无惜美之意。我愿来世托生为绝代佳人 , 一反其局而后快。

⊙举行盛大法会 祭祀才子佳人

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 , 一祭历代才子 , 一祭历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 , 即当为之。

⊙圣人贤者 天地替身

圣贤者 , 天地之替身。

⊙做官之前行为洁 出仕之后品性污

掷升官图 , 所重在德 , 所忌在赃。何一登仕版 , 辄与之相反耶 ?

⊙动物中有三教 植物中有三教

动物中有三教焉 : 蛟龙麟凤之属 , 近于儒者也 ; 猿狐鹤鹿之属 , 近于仙者也 ; 狮子牯牛之属 , 近于释者也。植物中有三教焉 : 竹梧兰蕙之属 , 近于儒者也 ; 蟠桃老桂之属 , 近于仙者也 ; 莲花 *: 葡之属 , 近于释者也。

⊙日月须弥山 人首与两目

佛氏云 : “日月在须弥山腰。”果尔则日月必是绕山横行而后可。苟有升有降 , 必为山巅所碍矣。又云 : “地上有阿耨达池 , 其水四出 , 流入诸印度。”又云 : “地轮之下为水轮 , 水轮之下为风轮 , 风轮之下为空轮。”余谓此皆喻言人身也 : 须弥山喻人首 , 日月喻两目 , 池水四出喻血脉流通 , 地轮喻此身 , 水为便溺 , 风为泄气。此下则无物矣。

⊙佳句偶然得 亦可供清赏

予尝偶得句 , 亦殊可喜 , 惜无佳对 , 遂未成诗。其一为“枯叶带虫飞” , 其一为“乡月大于城”。姑存之以俟异日。

⊙琴心棋道有天机 泛舟赏美有妙境

“空山无人 , 水流花开”二句 , 极琴心之妙境 ; “胜固欣然 , 败亦可喜”二句 , 极手谈之妙境 ; “帆随湘转 , 望衡九面”二句 , 极泛舟之妙境。“胡然而天 , 胡然而帝”二句 , 极美人之妙境。

⊙镜水日灯 皆有幻影

镜与水之影 , 所受者也 ; 日与灯之影 , 所施者也 ; 月之有影 , 则在天者为受而在地者为施也。

⊙水声四种最美妙 风声三种足感人

水之为声有四 : 有瀑布声 , 有流泉声 , 有滩声 , 有沟浍声 ; 风之为声有三 : 有松涛声 , 有秋草声 , 有波浪声 ; 雨之为声有二 : 有梧蕉荷叶上声 , 有承檐溜筒中声。

⊙口中鄙薄心中羡 此地无银三百两

文人每好鄙薄富人 , 然于诗文之佳者 , 又往往以金玉珠玑锦绣誉之 , 则又何也 ?

⊙能闲世人所忙 能忙世人所闲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 , 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居住城市中 亦有安心法

居城市中 , 当以画幅当山水 , 以盆景当苑囿 , 以书籍当友朋。

⊙择邻须谨慎 得良朋始佳

邻居须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 , 仅能办五谷而测晴雨 , 久且数 , 未免生厌矣。而友之中 , 又当以能诗为第一 , 能谈次之 , 能画次之 , 能歌又次之 , 解觞政者又次之。

⊙花中有高士 鸟中有君子

玉兰 , 花中之伯夷也。葵 , 花中之伊尹也。莲 , 花中柳下惠也。鹤 , 鸟中之伯夷也。鸡 , 鸟中之伊尹也。莺 , 鸟中之柳下惠也。

⊙或蒙不白冤 或逃公正议

无其罪而虚受恶名者 , 蠹鱼也 ; 有其罪而恒逃清议者 , 蜘蛛也。

⊙白不能掩黑 香不能敌臭

黑与白交 , 黑能污白 , 白不能掩黑 ; 香与臭混 , 臭能胜香 , 香不能敌臭。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势也。

⊙耻堪治君子 痛可治小人

耻之一字 , 所以治君子 ; 痛之一字 , 所以治小人。

⊙镜不能自照 枰不能自称

镜不能自照 , 衡不能自权 , 剑不能自击。

⊙诗必穷而后工 贵在切身体验

古人云 : “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 , 易于见长耳。若富贵中人 , 既不可忧贫叹贱 , 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 , 诗安得佳 ? 苟思所变 , 计惟有出游一法 , 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 , 或当疮痍兵燹之余 , 或值旱涝灾耸之后 , 无一不可寓之诗中 , 借他人之穷愁 , 以供我之咏叹 , 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今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