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归途(选段) 刑洁
(2017-09-01 1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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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世界,曾经坍塌过两次。第一次是四十二年前,在那个寒意料峭的春天,结婚七年的丈夫溘然病逝。弥留之际,他已无力开口说话,只是好几次勉力睁开双眼,无限留恋地凝望着她。上一秒钟,他还在她怀里,下一秒钟,他就走了。那一瞬间,她强烈地感知到了一种远在她理解力之上的神秘存在。
痛苦是撕心裂肺的,而她竟无暇顾及。面对悲痛得几度昏厥的婆母,面对年仅六岁的女儿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她停止了哀泣。她突然明白,从今往后,她就是这个家的天。她必须让老人、孩子相信,他们的日子,还能够好好地过下去。她必须让远行的丈夫放心,这个家,不会散。至于她的泪水,就让它在心里流成河吧。
这个三十岁的年轻女子从此成了家庭的顶梁柱,独自抚养一儿一女,再也没有嫁人。在没日没夜的操劳中,在儿女们一天天的健康成长中,她逐渐忘记了哀伤,这个家又有了笑声。人们都说,两个孩子多亏了这个妈,只有她心里清楚,是她多亏了这两个孩子。与其说她庇护了孩子,不如说孩子拯救了她。是的,幸亏有了孩子,让一个母亲永远知道该做些什么。
丈夫去世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只有十个月大。时光如梭,懵懂无知的婴儿长成了乖巧可爱的小男孩,长得和丈夫像极了。他是姐姐的小跟班,是母亲的开心果,是她欢乐的源泉和最大的希望所在。她只要不上班,就在家里忙那些没完没了的活计,时常累得气都喘不匀,可每当听到小家伙在屋里迈着小腿噔噔噔地跑来跑去,或从门外走进来细声细气地喊:“妈妈,你在哪儿?”她便沉浸在无比的满足和幸福感中,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谁知,这样宁静温馨的生活只维持了四年多,厄运再度降临,这一次的打击,差不多是致命的。她心爱的小儿子,还差一个月就满五岁的天使般的孩子,因一场意外事故而猝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拒绝相信这一切,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噩梦。当她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母性的本能让她只想立刻追随儿子而去。女儿看穿了她的心思,拉住她大哭:“妈妈,你还有我啊!”她求死不能,只能让自己血肉模糊的心继续跳动下去。
婆母赶来照应她们母女,她凄然一笑:“妈,我的儿子也没了。”一语未了,两个女人抱头恸哭。这一哭,她似乎决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直哭到泪干声绝,直哭到天地鬼神也为之同悲共泣!
一阵冷风刮来,老妇人的眼睛模糊了。路旁有一条供行人休息的木椅,她走过去坐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沁凉的空气让她平静下来,得以继续追忆往昔。
儿子没了,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她向单位请了假,还请婆母把女儿带走暂为照料,她需要一段彻底安静独处的时间,不见任何人。她的悲伤无法安慰,也不必安慰,她知道自己终其一生,将长久流着慈母之泪。她尽管哭,而这哭泣最终将使她获得安宁与救赎。
就在这段独居的日子里,她有了一些极其重要的发现和改变。丈夫生前是一个酷爱读书的人,最爱读的两部书是《红楼梦》和《卡拉马佐夫兄弟》。她痴迷他的书卷气,也曾好奇地问他,读书到底有什么好?她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回答:“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那时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当她在暗无天日的炼狱中苦苦煎熬时,唯一能抓住的东西,竟然只有这句话。
跟随这冥冥之中的指引,她翻开了那两部不知被丈夫反复读过多少遍的书。她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以前也没有读书的习惯,这样的阅读对她来说,无疑是一项耗心费力的艰苦工程。然而,她当时整夜睡不着觉,也无心饮食,如果再不找点事情做的话,有可能真的会发疯。于是,她拿出女儿的《新华字典》,遇到生僻难解的字词就查,遇到理解不了的段落就猜。一行一行,一段一段,一章一章……如蜗牛爬行一般地“啃书”,就这样,她度过了最难熬的日日夜夜,丧子之痛竟然略略得以缓解,在这个过程中,也感受到了读书的妙处。
如同在冷入骨髓的黑暗海洋中濒于溺亡的人,忽然看见渺远的海平面上升起一簇灯火,从那以后,读书便成了她排解痛苦与忧愁的最好方式。她终于深深理解并认同了丈夫曾经说过的话:我曾经活在他人身上,他人曾经活在我身上。当借由心灵的升华而再次亲近逝去的亲人之际,她才发现,对一颗纯粹而自由的灵魂来说,生死是可以同一的,死与生都同样充满恩典。她为这样的启示而落下感恩的泪水,饱经苦难的内心变得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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