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姜道智在父亲的坟前跪着久久不起。他脑海里反复出现父亲带着自己跑反，一路奔波，历尽艰辛。如何在汉口遭轰炸时父子失散，生死离别后小小年纪就如何谋生的经历。又想起在老家的母亲生病生死不知，令人牵肠挂肚。他不由得又哭出声来。

姜道智在难民安置点落脚。因他会些个木匠活，有时给人打打短工，帮木匠师傅当个下手，能混碗饭吃，但都不是长远之计。后来他跟着长辈学做土造手工卷烟的营生。手工卷烟使用用一种用木头制作的简单装置。把裁出大小合适的漂泊纸铺在平板上，边缘涂抹浆糊，上面再撒上切好的烟丝，用两根筷子粗细的木杆对着卷，就可以卷出一根约半尺长，手指头粗细的白棍烟来。再用剪刀裁成普通卷烟一样的长度，最后包成二十根一盒的白纸包。工艺不复杂，一般人很快能上手。

这种手工烟虽然卖相差，但烟丝并不差，味道纯正，而且便宜。所以，在一起逃难的乡亲们中，尤其是苗族老乡那里还蛮受欢迎的。这种手工卷烟几乎成了一些难民的日常收入来源。他们可以从当地山民那里换点粮食、蔬菜、鸡蛋什么的，日子勉强能过下去。

姜道智一开始主要跑销售，这可是个苦差事呀。平时还好，只需练练腿功就可以了，然而一到冬季就受大罪了。贵州山区冬季又冷又潮湿，雪下的还很大，往往不比北方小。姜道智没有像样的鞋子穿，只能穿布条编的草鞋。加之衣裳单薄，忍饥挨冻是常有事。他拿手工烟到苗人居住集聚 地去换点生活用品，必须翻山越岭跑许多山路才行。他脚上打起水泡不讲，脚后跟都冻的稀烂。也只能咬牙坚持，直到第二年春天变暖和了都好不了。冻疮愈合后在姜道智的脚后跟留下了深色的疤痕。

姜道智在跑销售时不仅仅勤快能吃苦而且还肯动脑筋。他见到苗人之所以喜欢他们的手工卷烟，主要还是出于新鲜和方便。当然有时也是为了能在其他乡亲们跟前装点面子，平时不大用的。所以这种烟的销量受到一定影响。他经过观察，发现苗人少数有钱人吸水烟之外大多数吸的均为自己用整片烟叶卷成圆柱状的烟。他受到启发后，就将整片烟叶取代原来卷烟用的白纸裹在烟丝外面。这种烟看起来与苗人平时吸的苗烟很近似，又像卷烟那样携带方便。这种烟一经推出，很受当地苗人的欢迎，销量增加了改善了逃难乡亲们的生活。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姜道智进了西南运输公司开办的修理班后才结束。

姜道智在父亲坟头哭的时辰不短了，再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他脱下上衣当运土布兜子，从其他地方用衣服运来些土撒在坟头上，用手压了压。再绕坟一圈，嘴里轻轻地念叨几句。意思是赶明回老家后，一定会一五一十向母亲把发生的一切都如实相告。离开时，又多次转身向父亲的坟墓道别，然后去找那位牧师。

姜道智走进教堂。教堂部分窗户是由花玻璃镶嵌的，上面描绘着他看不懂的五彩图案。教堂中有几排简易的长板凳，正对着黑漆大门的墙上挂着圣象和十字架。有几位年长者端坐着，低着头默默地祷告。

牧师见他进来，立马向他招招手，说：“年轻人，到我这里来。”姜道智走到他跟前，牧师从圣台上拿起一个小包袱，说：“这是你父亲留下的东西，让我转给你的。”姜道智拿过来打开，见包袱里除了几件父亲的换洗衣服之外还有一双崭新的回力牌球鞋。他仔细端详，心想这可能是父亲给自己买的，但没有来及当面给我就……。他不禁悲从心生，眼睛里的泪水转着转着就夺框而出。

他把眼泪强行往肚里咽，稳稳情绪。面问一直立在旁边的牧师，说：“请问师父，原来从我们老家一起跑反的那位师父怎么没看见呢？”

“噢，他呀。他也不幸染上与你父亲一样的病。他们也就是前后天的相继去世，随仁慈的主去了。一起走的有好几个人呢。”牧师用勉强听懂的中国话说过后在胸前划了十字。

“哎呀，怎么如此不幸呀。他可是一位好人。”姜道智微微摇摇头。

“是的，他在中国度过了大半生呢，一直把中国当成他的第二故乡，死后就葬在这里了。他是永远留在中国了。”牧师转而面向着耶稣的塑像说了这些话。

牧师说完后从怀里拿出了一小布袋，说：“孩子，我这里有十块大洋。其中有你父亲的辛劳费，另外还有一点抚恤金，以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这也算是教会对家属的一点心意。你拿着贴补下用度吧。”

姜道智接过大洋，连说声：“谢谢！师父。”

牧师说：“不用谢我，这是你应得的。只提一点希望，希望你能把这钱花在刀刃上。”

“我一定不辜负师父的希望。一定把它用在当用之处。”姜道智提了提装钱的布袋子。

“年轻人，今后有可能再来。”

“师父，我以后还会来的。”姜道智心想，肯定还要来祭拜父亲的。

“欢迎你再来。另外，你父亲既然已安葬在此，我以为就让他在此安息吧。不一定要动迁了。年轻人你看如何？”牧师提出自己的看法，因为他知道中国人有叶落归根的传统。

“师父，这事重大，容我再想想吧。我告辞了，谢谢师父为我所做的一切。”他向牧师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教堂。

他走了一段路回头看时，见牧师还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远去。他向牧师招招手，牧师也举手向他摆了摆。

他回到县城，心里依然被悲哀压着。他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走着的同时，也盘算着今后父亲的坟该怎么办呢？按眼下景况，也只能按牧师的提法，先放在这里。以后是否迁回老家安葬在祖坟地，只能再图长远了。想清楚父亲的事，他又盘算着赶紧回汽车修理班。这时张铭一家尤其是莹莹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决定按原路返回，先去莹莹家所在的小县城，然后再回修理班销假不迟。

牧师给的都是袁大头。他用一块换了一大把湖南造的民国双旗铜板，备零用。他琢磨着一定要给张铭他家人买些礼物，感谢他一家的救命之恩。他给大恩人张铭买了一顶黑呢礼帽，在当地还怪流行的。给莹莹她娘买了一面镜子，可以摆在桌子上，也可以挂在墙上，上面还有五彩印花呢。给莹莹弟弟毛伢买了一帆布挎包，可以当书包用。他想，这些东西他们一定会喜欢。给莹莹买什么呢？他的确格外上心。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一段国外进口的小碎花的细洋布足够她做一身的。心想，她一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