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rombo的工作室像个一应俱全的马房，他想起什么来就拿一个什么。晾衣绳儿他喊我拽着一头，往上面夹了五个夹子，每个夹子的间隔就是Buleria的节奏间隔，他一边唱一边跺脚一边给我数夹子，然后他把夹子全部拿掉，继续唱。“夹子取掉了，但你脑中只要记得夹子的位置和间隔，节奏仍在。”墙上挂着子宫婴儿照片，这教室的气氛真是诡异神奇。节奏对舞者有多重要？“在弗拉门戈演出的组合里，有专门拍手打节奏的人，舞者就像你的包。”他拿过我包夹在了晾衣绳儿上“如果拍手的没精神能量撑不起来，就像我这头的绳子拽不紧一样，你看这包！”他随便抖着瘫软的绳子，包乱晃着。“绳子撑紧了，你再看这包！”包一起跟他稳定地晃buleria的节奏。

    他说节奏就是时间中的时间，舞蹈就是空间中的空间，舞者要学会玩“弹性”，尽量拉伸时间和空间。不要太用力，不要太满，竹子就因为中间是空的，才有韧性可以掰弯，实心木头是一掰就断的。眼前这个疯狂的长发西班牙男是东方人投胎吗？Torombo继续说：“在一个组合中，吉他手是船长，歌手是船长，拍节奏的是船长，而跳舞的是这些船长中的船长，必须把所有船长统领在一起，一家子一起开船。弗拉门戈演出观众看的不是一个人在跳舞，而是看着这一家子人是如何配合的，观众自己在下面也敲着节奏，如果你跟他心里的节奏不温和，他就讨厌你。”

     Torombo让我碰着他的手，他手去哪我手就跟去哪，但脚下要跟他方向相反，他做最基本的绕臂和出脚，非常缓慢，俩人越绕越一致，连喘气儿速度都是。我觉得我们俩完全是在打太极，慢，才是弗拉门戈的力量源泉。耳朵要一直长到脚尖上才会跳舞，眼睛要看着师傅的眼睛而不是镜子，因为上舞台只能看到一双双眼睛。Torombo说他的任务就是给唱歌的弹吉他的和跳舞的的耳朵一把钥匙，耳朵打开了，你想干嘛就干嘛。他说自己第二个任务就是扫灰和解结，跟很多老师学，唱着跳着弹着最终会发现还是绊在节奏上，他来帮忙。他不停跟我重复Aire这个词，我最终认为他就是在讲“气”，他说Aire是推动舞者这艘帆船前行的动力。他受不了一学生总是“发狠”，让琳达去推他，琳达当然推不动，他说发猛力是没用的。他让我推，他一侧身我马上借推他手肘把他推晃了，他哈哈笑来了懂推手的中国高人了。他讲李小龙咏春拳截拳道，让我给叶三娘回中国烧柱香，说真了不起啊，那时候的中国女人不能随便出门，而她居然能独创一门拳法护身自卫。

    有一刹那我走神儿了，东方哲学好美，像推手，你别发坏想来攻击伤害我，轻轻闪开把你的坏心和邪恶力量全都还给你，你使多大坏就会多伤害到自己。在这个充满邪气、疯狂、阴郁又时刻闪着电光火石的仓库教室里，我看到一个长着黑色翅膀的巫师在冲我一字字地讲述宇宙的奥秘！我不想马上学跳舞，只想先用眼睛仔细看用心仔细感受，不是看和感受动作而是看和感受生活。决定来西班牙之前只有菲利普鼓励我：去吧，曼莉，去找那些深山沟里的吉普赛人，走近他们生活，听他们讲述自己和祖先的经历。torombo老师让我开始真正激动起来，因为buleria节奏正是我对弗拉门戈的最初深刻印象。

       在塞维利亚我越来越对看外国”优秀学生“的演出提不起兴趣，有一次我甚至对台上的舞者精准到电报机一样的脚步感到气愤，花了十年苦功变成一台让人昏睡的电报机，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啊！宁可看身后的歌手轻轻皱起的眉头，也不想听电报声了！除非外国舞者对弗拉门戈音乐的理解有超凡之处，不然总是在重复西班牙舞者。来到塞维利亚学习两周多了，至今有两件事让我印象深刻，一是世俐带我去的酒馆里那个快七十的“黑色女巫”一样的吉普赛歌手，一是torombo幽暗迷人的仓库教室。他们给了我很多想象，既是我印象中关于弗拉门戈的画面，又超出我的想象，就跟做了一个诡异的梦一样。相比之下，我之前看过的所有演出都如此乏味，因为他们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好搞笑，我是来学舞蹈的，却是对看过的舞蹈最提不起兴趣，看着各个学校里各个级别的汗流浃背一个个一模子扣出来的机器人，我叹口气，这是我想成为的样子吗？最让我兴奋带劲的至今都是舞蹈之外的杂七杂八，普通舞者和老师都像工匠，而能叫大师的都是创造者和引导者。出了教室，雨停了，全身湿透脚泡水鞋里俩小时浑然不觉。我好开心辛苦赚的钱用来学习真正知识而不是扩大俱乐部建设和宣传，暂时关掉刚花巨资装得富丽堂皇的俱乐部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事！虽然丢掉很多钱可赢得了自由和谦虚的心境，曾经疲倦到几近崩溃，如果继续下去可能现在灵魂彻底死了成了教课机器。

       去年一度感觉我身体里的精灵离开了我，我太悲伤无力了。在这个疯狂又迷人的仓库教室里我感到精灵又回来了，老师声音那么慢我却是如此激动想叫喊！预感在这条真正的学习道路上我要走很久，学习多少年能算够呢？十年一坎把一生豁进去吧，真正的老師不教跳舞而是给你力量和信心找到自己的路。有经验的入门老师，不炫耀自己多厉害，也不用很快很复杂的东西吓跑原本有兴趣的学生。好的入门老师，会让学生先产生强烈的学下去的兴趣，对自己有信心，有了这个兴趣和信心的支撑，她可以继续下去走很远。我在想如果我在Fundacion学校初级班上那个哭泣的跑掉从此再也不来上课的智利女孩子，可以先来上一个月torombo的节奏课就好了。 

       我已经打算把Torombo老师邀请到中国来开节奏课了，因为我们大部分人实在太缺乏节奏感和想象力了。我总记得那个埃及小哥的话“你们中国人总追究歌词唱得什么意思，却连节奏都把握不住。舞蹈最重要的是音乐和节奏啊，不是歌词。”去他的成品舞去他的舞蹈动作，我觉得自己开始懂得真正有创造性的舞者是怎么诞生的，绝对不是跟着其他老师后面亦步亦趋拷贝动作和成品舞出来的，而是发现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想跳舞，到底要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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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莉西班牙塞维利亚弗拉门戈学习游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