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9日，台风凤凰来到福建，我和她同时到了厦门。今年雪灾时我在贵州、地震时我到四川，这又跑到风雨交加的厦门，有人就说我爱凑热闹了。真的只是巧合，打折机票退了可惜，顾不得风雨了。非要揶揄我的话，完全可以中听一些，比如“追风的汉子”什么的......。
     那天厦门不过天气阴沉些罢了，空气中只夹杂着零星小雨。车行在环岛路海边，海面上虽看不到渔船，海滩上仍有一些游客在玩耍，食杂店还在营业。我喜欢这个时候的厦门，跟到了东北要看雪一样，台风是厦门特产，况且凤凰对我不错，早上飞往厦门的航班大多停飞，只有我这班正常，没说的。
     但是在鼓浪屿上预定的酒店是没法住了。服务生打电话通告，岛上游客得全部撤出，渡船得停航；厦门朋友很愉快，笑我在岛上预定酒店本就是个很土的错误，鼓浪屿不通车，不方便。
     洒家是冲着鼓浪屿才把会面安排在厦门，怎可能错过？我坚持认为鼓浪屿在等我，说这是小资产阶级的风骚劲儿也成。和服务生预约了三天后的房间，待正事儿和腐败结束，三天后正好艳阳高照，我独自上路了。
     鹭江，很文雅的名字，几百米宽，分割鼓浪屿与厦门岛，其实是两岛之间的海峡，所以可能是中国唯一的咸水江了。轮渡很方便，登陆这个曾经飘扬着万国旗帜、堆砌传奇故事的小岛并不费什么周折，我心里自然涌出淘金者的复杂情绪，厦门岛的一班朋友哪里懂这个哦，数风流人物，我已经迟到一百年了。
     从码头摸索着走向宾馆。台风过后的太阳很大，不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汗水敷在脸上，眼睛被浸的刺痛，我一路东张西望，就是不肯问路。青石铺就的路面，爬满苔草的老墙，大太阳底下也会很容易想起江南的雨巷。可这里没有青砖砌成的绿瓦白墙，是一幢幢古怪精灵的西式小楼，异域风情在纵横交错的巷道中一路铺展，行人如我便成了旧照片里影像。荒草满园的宅院怎么看着那么眼熟，我一个大老远寻来的陌生人何来的沧桑，不由停下，呆望青藤缠绕的小楼，看着斑驳古旧的门板、雕着欧式花纹的窗扇，禁不住就去抚摸锈迹斑斑的门环，一镂花窗后面突然传来幽幽的琴声，害得老子哽咽了，真想装成游子的样子对人说，看，这原来是我的故乡。
     写完以上文字居然察觉每句都有韵脚，纯属自然流露阿不要取笑。这不会是传说中的诗吧？如果是的话，诗人就是这么历练出来的；不太有把握，就不拆开分行了。留意到偶尔敞开的院门里，有三三两两写生的艺术家，可见艺术的灵感在这里随手可得，我在一个多小时的寻幽探路中成为了诗人，不是不可能。鼓浪屿真迷幻。
     正默默肉麻着，走到高处看见蜿蜒的海岸线，一个激灵就醒了。海天一色空阔无边，波涛在阳光下起伏，鼓响岛上的清弦，发出美妙的乐声，我用普通话有表情地朗诵到：啊，鼓浪屿......就算成了小岛诗人我也不是婉约派的，在看不见大海的低洼处，不合适只顾彳亍在幽怨的小巷酝酿情调，因为一抬头就能看到高耸的日光岩山崖，它是鼓浪屿的制高点，通体沐浴着金黄色的光，晃人的眼，不由分说就把人从幽思中救出来。
     路上有时过于喧闹了，喧闹来自于龙头路和海滨嘻水的人群，还有一些渐见成形的豪华建筑的脚手架，来不及有缺憾感，往岛的深处走喧闹就消失了。嬉戏的人潮逐渐褪去，藤蔓在人家矮矮的围墙上肆意张扬，别处已然委顿的花朵在整洁的院子里粲然开放，温暖的岛上人家静静的挨在供游人怀旧的风景旁边，心思淳朴的人于是看见这另一种风景，不再妖言沧桑。贸然闯入居民的院子也没多大事，人家用莞尔一笑的，便当你不存在该干嘛干嘛去了。太阳那么好，小楼里的姑娘迫不及待的将被褥拿出来晒，一个拖着小车的小妹妹在铁门前叫门，经过街口的背着小提琴的男孩子像是刚刚下课归来，鱼丸店前的老头操着闽南语讨价还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写的就是他们了。
     又说到诗了。
     想起来舒婷就是鼓浪屿人，说不定那位买东西的大妈便是，刚与她擦肩而过，。
     我以最快的速度喜欢上了鼓浪屿，它的好出乎我意料。不是我容易受惊，是鼓浪屿的真实和听说的赞美非常吻合，作为美丽的一个著名代表，鼓浪屿居然名副其实，不辱传闻———去得地儿越多，这种情况越是少见。海礁嶙峋、岸线迤逦的海岛风光自不必多说，传说岛上随处可听见优美钢琴声，轻易得到印证了，如果循声走去，一定还可以听到更多的琴声从各处传来，让人恍惚。除了声色的沉醉，方圆不过２平方公里的鼓浪屿，上千幢古老别墅和它们背后的传奇才是小岛的精髓，“万国建筑博物馆”的著名说法没有任何牵强，走不了几步总能撞上一个抚今思昔的籍口。和江南宅院里传递出来的遥远的风雅故事不同，鼓浪屿上每一则旧闻都沾着风尘，仿佛昨天刚刚发生，又一股无法挽回的腔调。小岛往事的主人公，总有一位恰好是你心仪已久的，仗着这个，走上鼓浪屿所以成为你一生难忘的旅行；至于那些未名主人的老宅，斑驳中透出往日的风光，经不住就要人去想：是什么样的人盖了它？又是什么样的人住在里面？他们现在去哪里了？还会想念这座老宅吗？就凭这个，鼓浪屿的回忆所以最容易偏离真实。
     原来鼓浪屿简直跟我的梦一样，让人心思立马活跃起来，随即打消原来准备在岛上休闲买醉的念头。安顿下后我买了地图，仓促做了些功课，第一天只剩下半天时间了。我的野心很大，打算走遍鼓浪屿每条小路，尽量不放过每一处风景。
     上岛时的走马观花，帮我对小岛地理方位有了大致概念。我住在岛西南角的鼓浪石后面，两点钟从这里出发，沿鼓声路上鸡山路，再环绕内沃厝路从龙山洞穿到岛东北角，路过最繁华的龙头路、泉州路，入瞰青别墅上日光岩，坐缆车到英雄山，时间已到傍晚五点半，下到鼓声路的山门已经关闭，小心翼翼翻出来正是鼓浪石海边......去过鼓浪屿的人定会对这些路名充满感情，顺便赞我一句效率真高，要知道鼓浪屿小道纵横繁杂，走向扑朔迷离，比如有四个方向居然全都叫内沃厝路的地方，比如拐了90度弯还叫中华路，再比如两条平行的路都叫海坛路；手上崭新的地图一会儿就磨成古籍了。
     晚饭后跑去皓月园看郑成功塑像。白天跨过鹭江时就看见它了，高高屹立在海崖上很是威武，是我看到过的历史人物塑像中最高大的一座，对历史人物从来没有兴趣的人，看一眼都会震撼。小巧玲珑的菽庄花园离皓月园不远，晚上看起来过于幽雅，走过一条伸向海中的曲折石桥，爬上听涛轩的台阶，钢琴博物馆禁闭大门，琴声不再。皓月园和菽庄花园是鼓浪屿最著名的两个人文景点，我乘着夜色来了，除了不要门票的好处外，色灯璀璨，好看。周围黑暗中的海浪拍打着崖脚，发出阵阵的底沉声响，坐在崖低的岩石上，点燃一支烟，看不见海的摸样，却看对面厦门岛的灯火阑珊。不尽兴，再走到港仔后海滨浴场灌了两瓶啤酒。今天一天过得很好。
     第二天还走鼓声路，目的是上笔架山。笔架山深处零星遍布着神秘的别墅，想一一寻觅到它们，穿过郁郁葱葱的林荫，在绿树掩映的山道上最要当心迷路；大概它们的主人们都是一些有着文人情怀的吧，这里的植物也生得曼妙柔情。再下到逐渐热闹的鼓新路、安海路，满街风格迥异的别墅，让我老是在路口拿不定主意应该先往哪走。福建路一带也是深宅大院扎堆的区域，往往刚在一座老宅前怀古，绕过几条弄堂后又和它见面。鼓浪屿真的太小了，小的让我总有错觉在原地打转，又大的让我看不完。
     最沧桑的是星马名人林文庆的别墅，尽管破旧不堪，荒凉的院子里，尚留往昔文雅情致的痕迹，按理说这样美丽雅致的院落是无法让人割舍的，当初的主人离开它必有不得已的原因。
     越南华侨许涧的亦足山庄最为华贵，竟是巴洛克的廊柱照壁，可门楼紧闭，发白的墙壁将屋外的明媚遮挡得干干净净。
     旅菲华侨许经权家的番婆楼最为情趣，从旁边的小门刚一进入，富贵喜气迎面袭来，再望一眼楼前戏台，才能醒悟这股子喜气原来透着暮气。
     论神秘要算汇丰银行公馆，在笔架山临海的断崖上凭海临风，想看到它的全貌又不知道哪里是最合适的角度。
     最浓妆的是春草堂，大屋本是彩色的，墙里墙外的紫红色三角梅还要给它增色。主人是曾经追随孙中山的“福建讨贼军总指挥”许春草，声明显赫，虽说房子的第二代传人也不在人世了，看春草堂背山面海，骄傲而开阔着，不带一丝伤感味儿。
     最具忧伤气质的是观彩楼，它立于岛上最高的位置，因可以观看彩霞而得名吧，而本身幽暗的小楼小窗，像默片年代的黑白背景。荷兰工程师建了它，敌不过思乡走了，后来辗转了几个主人，每个都逃不开命运多舛。上楼推开三楼小窗远眺鹭江两岸风景，很俗气地想，远在海外的最后一任房主，是否还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个小小的岛上，有着这么一座美丽寂寥的房子呢？请我上楼的是个年轻的女房管，伊观察我的气度，误以为我是岛上某段故事的后人，殷勤款待，还拒不肯收取茶水费，我就没有说破。
     金瓜楼、八卦楼、海天堂构、黄荣远堂、许家院、杨家园，就这样一一找寻到地图上的老房子，原来在照片上和它们相识已久，如今亲自在它们隐藏的前尘往事前驻足，感怀就是一个字，灰飞烟灭。
     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木材大王李清泉的榕谷。
     地图上，榕谷标示在漳州路和复兴路夹角区域里的一个小圆圈上，四周没有标注任何可以到达的路名，意味神秘，庆幸找到它门牌时，乃知为升旗山上的旗山路7号；旗山路太小，又是个死胡同，莫非专为榕谷而修？门口有一株百年古榕，估计那是别墅得名缘由，但是大铁门上却镶着“容谷”二字，写错了？
     那是傍晚时分，周遭无人。推开虚掩的大门，我就像一迷路客，误闯进榕谷的曲径通幽，岛上最勾魂夺魄的风光无遮无挡扑进的视野：穿过用山石打造出来宛若山谷的两侧墙壁，一下子感觉豁然开朗，两棵山茶树正盛开着花，中间是一个空阔的花园，园中心有一个欧式喷水池，然后，用彩色花岗岩卵石铺成的小路引我走向别墅面前，五颗高耸云天的南洋杉与三层高的楼房比肩，出门在轮渡码头就能看到它们伸向蓝天的尖尖树冠；仔细看，脚下五彩卵石拼成清晰的“1926年”任人遐想无边；别墅中西合璧，依山面海，正面四列罗马大柱支撑起两层的空间，魁梧挺拔，每层阳台上的顶灯灯座，雕刻花纹都各不相同。走上台阶，一楼中间的圆拱形窗玻璃上，刻着一副颇为诗意的线条画，这是当年繁华似锦留下的蛛丝马迹。楼窗背后黑漆漆的，没有一丝人气，隐约听见不知从哪个角度传来微微南音。幸好有晚霞照进园子带来些生气，要不感觉太聊斋了。
     远对别墅的庭院两角有两座亭子，亭子建在山石上，拾阶而上，视线越过了院墙，鹭江一览无遗，原来亭子不为修饰，只为望江。测算一下，可想鼓浪屿的太阳每天总是会最先眷顾东面的升旗山和山上的榕谷，当榕谷金灿灿的躯体倒影在碧波之中，搞不清是榕谷为鹭江增添了妩媚呢还是鹭江为榕谷增了辉呢。
     ......
     晚上在鼓浪石下的海滩大排挡，老板送了我半打啤酒陪我喝，他自己就消灭了其中一半。他说他在岛上住了三十年了，很多地方还没去过，路也还没走完呢。对于一个游客来说，我很够本了。我也觉得是。
     我甚至开始盘算，如何才能永远留在这个岛上了。
     都知道是想想而已。第三天，到我该回去的时候了。这时听说台风凤凰到了江浙，真不巧，我又追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