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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君在给我的毕业留言无比缠绵地写到:你是我眼中一流无耻的棋痞。后来再读起来时,让我万分感动,有如此知己,从此不羡子期有伯牙,独慕我有D君。
D君与我正应了象棋盘上写的两句话: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不但在棋盘上难分仲伯,盘外招也是使得出神入化,与我是臭味相投的知音。其实我哪有什么盘外招,只不过看见棋盘上气氛实在是太紧张,于是弄首被我窜改的流行歌曲娱乐一下大家。或者善意地提醒对方:“别胡来,死了我可不负责”、“俺只不过想问一下你的眼形”。Z君总是耿耿于怀于我的“盘外招”,每每无奈地长叹一声:“我实在服了,你的嘴巴有九段的水平”。此时我总是极度谦虚,与Z君相互推让一番。同时也感到一种不被理解的痛苦,我辈俗人,未有无意胜负、以棋悟道之雅意,如只剩下闷头下棋,则何乐之有?
然知我者,D君也!棋盘上刀光剑影,棋盘外你来我往,“互娱互乐”,不亦快哉。然而这种情形并不是常常能见到,因为跟D君下棋实在是太紧张了,紧张得忘了一切。
下棋之乐不如观棋之乐,观棋之乐既有超脱胜负之闲情,又无身陷棋局之劳神。然“观棋不语真君子”实在是一句屁话,为棋痞所不耻。二人相对,黑白厮杀,三尺纹枰起风云。但见棋紧处,双方如临深渊,无不殚精竭力,三思而后行,君不闻“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眼见得一方情势急转直下,身陷囫囵,当局者似已无力回天。然我辈旁观者灵光忽现,鬼手神来。此时,细想同窗数载,加之黑白知交,情深意切,似我等天性纯良、宅心仁厚之人,岂能忍看朋辈成新鬼?
我、D君及M君向来是虚怀若谷、从善如流,每有旁观者急而耻作君子,我们常常择其善者而从之,既解了旁观者之急,又没有浪费其一片苦心。唯一Z君是众棋痞中的异类,完全不顾人家的感受,头一歪,眼角都不转一下:“去、去,就你那臭棋”。活生生地剥夺了人家观棋之乐,他的下场自然可想而知了。
“饱食终日,不有博弈者乎?”,饱食终日倒未必,有Z君形容枯槁的身材为证。但这样逍遥快活的日子,无疑让人羡慕不已,我们的班主任就曾经无比羡慕地对我和D君说:“你们好雅兴啊!”。对于他的羡慕,我们一开始实在没有反应过来。当时我和D君坐在教室最后面一排,以为躲过学生会那帮家伙们晚自习的检查就万事大吉了。于是重新开战,杀得正在兴头上,直到班主任那幽灵般的声音无端地插入进来,我们这才赫然发现,数日难见的班主任竟然于百忙中对我等以示关怀,不由受宠若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胜固可喜,败亦欣然”这句话最初不是在臭棋娄子苏东坡那里听来的,而是在Z君那儿。想象Z君初次见到这句话一定有种初恋般的一见钟情,从此便深深地爱上了它。我和D君常常发现Z君与这句话形影不离,Z君无疑对这句话爱不释手,在每一次的残酷打击后,它总能用温柔的胸怀给Z君无限慰籍。我想,当时Z君每每说出这句话时一定希望我们看到:站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超凡脱尘、胜负不惊的隐士。然而当时我们的理解力都太差,完全没有领会,只是对Z君表示极大的怜悯和同情,毕竟同窗几载嘛!
Z君下棋好有一比:饭馆的店小二。客人来了,店小二开始忙着倒水、上菜,菜齐了也就没他多少事了,至多席间加点荼水、加点菜,等到客人吃完,就是收拾残汤剩菜、涮筷洗碗,又是一顿忙活。Z君呢,布局和收官倒是堂堂正正,无可挑剔。尤其是收官,可谓本班“官子第一人”,略胜于我等。每每棋到官子,自己总有被Z君四处搜刮、便宜占尽的感觉。不过幸亏自己本大,任Z君绞尽脑汁四处搜刮,我自是优势不改、稳操胜券。之所以有如此大的优势,是Z君对待中盘战斗不可思议地愚昧和草率的结果。我以为Z君大概是缺乏那种爱棋如子的精神,每每看见Z君在棋盘上尸横遍野,我都替他难过,并非常爱惜地小心翼翼一粒粒把Z君的棋拿起来放到棋盒里。Z君对他的棋子这样的不负责任,为此我也常常提醒他。比如因为Z君思路的混乱,顾此失彼的时候,我就对Z君的棋子表示担心和关怀:你看,这又要撂下一堆尸体,怎么办?Z君的这种不负责任,越是关键时刻越是严重。常常在生死立判之机,昏招、缓手频频。众棋痞对于这种愚昧进行了一番探讨和总结,遂冠之以“Z君式的愚昧”,每有人放出掏茅厕般的臭棋,总会令人怀念起Z君。
我一直想对Z君说:无情不是我的本性,其实我很温柔。比如对小M,我常常在局面超级优势时有意地走走聂棋圣般的昏招,让他吃掉我一个小角,或者被他“偷袭”一片棋,让他的顽强得到回报,同时又不影响胜负(一般来说也没法影响)。然而Z君总让我失望,自己辛辛苦苦花了一手甚至几手棋告诉Z君:你的棋很危险。然而Z君完全没有理会别人想法,居然脱先他走。人家不过是想和你探讨一下死活的问题,好歹敷衍一下,给对手一个尊重嘛。他这样的做法就让我很难受,他总是这样怀疑我的看法,另外我觉得也有义务告诉他“尊重对手”这个道理。我必须对我的棋子负责,其实我不想杀,但我没有选择,谁让他总是这样逼我。以“Z君般的愚昧”,就可想而知他最后的下场了。
Z君的棋下得越多,渐渐地竟达到了藐视胜负的超一流境界,听他的话就让我自愧,我们至今还沉溺于一局局胜负的厮杀,无法超脱。面Z君已走进“围棋美学大师”大竹英雄的世界,令Z君最不屑的就是M君,为了赢棋,M君是一个什么样“难看”的棋都敢走的人,Z君当时独自一个人研究的课题大概就是:怎样把围棋的美学精神溶入到输棋当中。因为他常说:我输棋都比小M好看。
M君的棋风全不如他看上去那样老实,凶悍无比,力大如牛,颇有猛将刘小光的风格。每每手谈,毕露无余。常常大异于棋理,实乃乱战棋风。不过,对于我们这样内功精湛的一流高手,自然如疱丁解牛,游刃有余。M君棋虽凶悍无比,然而对大局把握欠缺,只要把握大局,使其无处用力,则胜之易尔。然而我若如此取胜,足见我是一个乏味无趣之人。与书生赛文、与武夫斗力,这才是我的风格,也是最大的乐趣所在。每与M君纹枰相对,常常是杀心陡生,大锤抡圆,招招见血,对杀起来自然是酣畅淋漓、其乐无穷。面对敌人的凶残,我们不但要比他更凶残,而且要更狡猾。于平淡的局面中暗藏杀机,声色不露,一但时机成熟,挥出致命的一刀,只要一刀。M君时常被迷惑,每当如此,M君常常会“噢-哟”一声,“干什么呢?”,于是我就耐心地对他“解释”,这时M君先是一脸不解地“嗯?”一声,最后恍然大悟“我--CAO,太黑了吧?”,当然M君有时也会作鱼死网破状:“我不--相信”,于是我只好不厌其烦地证明给他看。我深信M君一定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事实也常常是这样,棋嘛,也是一个相互解释和理解的过程。
M君的存在无疑是对围棋理论的巨大挑战,金庸说:武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招胜有招。张无忌到最后是把招数忘了,而M君在棋盘上是做到了心中已没有棋理的境界。M君力量奇大,尽管下棋不是个力气活。极大的力量加上无招的境界,使他得以对围棋的攻击理论作出巨大的创造和突破。孙子曰: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棋经曰:彼众我寡,先求其生。M君通常的作法是以一当十,以一围十。理论上他认为:别人死了,我就活了。他的信念如同独孤九剑一样,只有一种招数:进攻。当然对于象M君这样一个有开创精神的棋手而言,就象每一个先驱者一样,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不成熟、不完善,因此面临太多的失败总是难免的。不过,M君的理论至今仍没有成熟、完善。?
然而M君的棋风对于Z君无疑是一个灾难,每当M君一句“整啊!”,Z君就立刻正襟危坐,一脸严肃,面色潮红,目光凝于棋盘。在中盘战斗中,M君的凶悍无理与Z君式的愚昧和草率往往能碰撞出令人惊掉下巴的超级表演。一次:棋到中盘,当时M君与Z君差距巨大,M君沉思片刻,走出了惊世骇俗的第一手,我和D君一看,这手棋下在了Z君的角里,D君马上耻笑道:“就是聂卫平来了,也不可能在角上活棋。”。确实Z君的角空虽虚,但角四周坚如铁壁,实无太多回旋余地,乃死地也。大家当时研究的结果是:野驴脱缰了。然而关键时刻,Z君大放缓手,M君居然成活。M君并没有想让大家的吃惊结束的意思,因为他赫然发现,角上活了棋后,Z君的棋反而成了一张“包袱皮”,并没有眼形。于是更加精彩的表演开始了,让人不敢相信,在M君野蛮的攻击下,Z君尸痕累累,遭到全歼。一局未了,我和D君不得不开始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M君(这种眼光类似于地球人看到了ET),我看了看窗外,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实在无话可说,只好用无比赞叹的口气骂M君:无耻。后来我想:即使聂卫平来了,他也走不出这样的棋,因为遭人耻笑的最“无耻”的第一步他肯定不好意思走出来。
如果以上那盘棋换了Z君,他当时的动作一定是:拿起一枚棋子,往棋盘上一扔,投子认负了事。因为我觉得当时Z君是众棋痞当中“形势判断”最好的,颇有马晓春的风度(一次,马好象与大竹对局,官子尾声,大竹走出了1目的妙手,马立刻认输。当时人们都认为胜负极为微细,事后问马,马说:当时他的判断是自己领先半目,不想妙手一出,反差半目,马觉得不认输就显不出自己棋高)。
所以你常常可以见到在中盘时欣赏到Z君投子认负的优雅姿势,我、D君、M君当时都还达不到那样的境界,棋到劣势仍然死緾烂打。我们虽然达不到那种境界,但Z君也不能那样说我们:“无耻”、“丢人”、“太赖了”。后来Z君还常常忆起M君的“无耻”,我就一脸诚恳地开导他:“我觉得大家对一个事物的看法不同,从另一个角度看,人家小M就是那样顽强”“人蒋委员长也说过:革命未到完全失败时刻,永不轻言放弃”。结果,只换来Z君气急败坏的一声“屁---”。说到“顽强”,我觉得我不如M君,他能在局面落后四、五十目的情况下,面不改色地收官,尽管局面无望。看着M君气定神闲、安如磐石的收官,常常让人怀疑:是不是我判断有误?我常常钦慕不已同时又自惭形秽,因为在同样的局面下,我早就失去了定力,绝对没脸再落子了。于是学起了Z君,结果既没有学会M君的镇定处自若,也没学会Z君般的优雅。
下棋最过瘾的不在于痛快淋漓地屠杀对方大龙,也不在于干脆利落地在百手之内令对手俯首称臣,而是在乎“翻盘”之乐。棋至中盘或近终局,纵览全局以观大势,赫然发现形势不容乐观,若平常行棋不免一败,遂豪气顿生,直冲斗牛,人生能有几回搏?于是作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悲壮,愤怒地放出“胜负手”。对方本来是一副优势在握的悠闲,此时却不由色变,如临大敌,深知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的凶险。于是小心翼翼,力争将优势化为胜势,处处求稳,另一方则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棋越走越狠,越走越险。对方越是求稳,往往出缓手,关键时刻手软,而我只要有1%的翻盘机会,就会被抓住。双方的心情仿佛坐上了跷跷板,你可以看见对手由洋洋得意到懊恼不已,再到默然无语,而自己就象从地狱升到了天堂。一局棋隐现出人生的起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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