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魏晋·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荣木》《连雨独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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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陶渊明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荣木(并序)》《连雨独饮》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
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
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
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
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
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馀。
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
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
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注释
始作:初就职务。镇军参军:镇军将军府的参军。镇军是镇军将军的简称。曲阿:地名,在今江苏丹阳。
弱龄:少年。指二十岁时。弱:幼。寄事外:将身心寄托在世事之外,即不关心世事。
委怀:寄情。
被:同“披”,穿着。褐:粗布衣。《老子》:“是以圣人,被褐怀玉。”欣自得:欣然自得。
屡空:食用常常空乏,即贫困。《论语·先进》:“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是说颜回的道德学问已是差不多了,但常常食用缺乏。诗人在这里即以颜回自比。晏(yàn)如:安乐的样子。
时来:机会到来。时:时机,时运。苟:姑且,暂且。冥会:自然吻合,暗中巧合。郭璞《山海经图赞·磁石》:“磁石吸铁,琥珀取芥,气有潜通,数亦冥会。”
宛:屈,放松。辔(pèi
):驾驭牲口的缰绳。憩(qì):休息。通衢(qú):四通八达的大道。这里比喻仕途。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偶然遇上了出仕的机会,姑且顺应,暂时游迹于仕途。
投策:丢下手杖。投,弃,搁下。命晨装:使人早晨准备行装。
疏:疏远。这里是分别的意思。
眇眇:遥远的样子。《九章·哀郢》:“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逝:去,往。
绵绵:连绵不断的样子。归思:思归之情。纡:萦绕,缠绕。
登降:上山下山,指路途跋涉艰难。登,指登山。降,指临水。这句和上句是说我这次旅程难道不远吗?跋山涉水也有一千余里。
目倦:谓看得厌倦了。川途异:指途中异乡的景物。一作“川途永”。
山泽居:指山水田园中的旧居。
惭高鸟、愧游鱼:对鸟和鱼而惭愧。是感叹自己不如鸟鱼的自由。这两句是说,看到云中自由飞翔的鸟,和水中自由游玩的鱼,我内心感到惭愧。意谓一踏上仕途,便身不由己,不得自由了。
真想:纯真朴素的思想。《淮南子·本经》:“质真而素朴。”初:当初,早年。
形迹拘:为形体所拘。形迹,指形体所为。拘,拘束,约束。此句即《归去来兮辞》中所说“既自以心力行役”的反意,表示内心本不愿出仕。
凭:任凭,听任。化迁:自然造化的变迁。
班生庐:指仁者、隐者所居之处。班生指东汉史学家、文学家班固,他在《幽通赋》里说“里上仁之所庐”,意谓要择仁者草庐居住。庐,房屋。
白话译文
年少寄情人事外,倾心只在琴与书。
身穿粗衣情自乐,经常贫困心安处。
机会来临且迎合,暂时栖身登仕途。
弃杖命人备行装,暂别田园相离去。
孤舟遥遥渐远逝,归思不绝绕心曲。
此番行程岂不远?艰难跋涉千里余。
异乡风景已看倦,一心思念园田居。
看云羞对高飞鸟,临河愧对水中鱼。
真朴之念在胸中,岂被人事所约束?
且顺自然任变化,终将返回隐居庐。
创作背景·赏析
创作背景
这首诗当作于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年),陶渊明四十岁。元兴二年(403年)十二月,楚王桓玄篡晋即皇帝位,改元永始。元兴三年(404年)二月刘裕被众臣推为盟主,率部于京口(今江苏镇江)起事。三月攻入建康,被推为使持节、八州军事都督、徐州刺史。这期间,刘裕行镇军将军(战乱中,无诏书任命,这里的“行”是暂用的意思)。军府设在京口。陶渊明当时为生活所迫,出任镇军将军府的参军,在赴京口上任行经曲阿(今江苏丹阳)途中,他写下了这首诗。
刘裕的起事在当时被视为义举,陶渊明在《荣木》诗中也表露了建功的思想。这些促成了陶渊明应征的积极行动。然而桓玄本来也是有反昏庸专权的司马道子起家,进而实行其阴谋野心的。刘裕也有很大的可能依样画葫芦。陶渊明本以高节自励,而此时又将卷入政治的漩涡。因此此诗是在他出仕与复归的矛盾心理下创作的。
赏析
此诗反映了诗人出仕与复归的矛盾心理,可分四段。首四句为第一段,自叙年轻时淡泊自持之志;次四句为第二段,对自己的出仕之缘由作了解释;接着八句为第三段,叙述作者旅途所感;最后四句为第四段,叙写作者今后立身行事的打算。全诗情景交融,语言看似平淡,实为精妙。
陶诗总的特点是亲切、平易。其述志诸作多如朋友相聚,一杯在手,话语便从肺腑间自然流出。初看似略不经意,细读却深有文理。这首诗便正是如此。
全诗可分四段。首四句为第一段,自叙年轻时淡泊自持之志。作者谈到自己从小就对世俗事务毫无兴趣,只在弹琴读书中消磨时间。虽然生活穷苦,却也怡然自得。此话果真。作者不止一次地说过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颜延之的《陶徵士诔》也说他“弱不好弄,长实素心”。然而,又不完全如此。因为作者在《杂诗》之五中说过“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这样的话,可见他本来曾经有过大济天下苍生的宏伟抱负。作者之隐居躬耕,除了个性的原因外,更主要的是由于受“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的污浊而黑暗的现实之所迫。一个人对往日美好事物的追忆,常常就是对现实处境不满的一种曲折反映。作者这里开宗明义,强调自己年青时寄身事外、委怀琴书的生活,实际就表达了他对当时迫不得已出仕的自我谴责,对即将到来的周旋磬折、案牍劳形的仕宦生涯的厌恶。
虽然作者厌恶仕宦生活,然而他又以道家随运顺化的态度来对待自己迫不得已的出仕,把它看作是一种命运的安排。既然如此,那就无须与命运抗争,尽可以安心从政,把它当作人生长途上的一次休息好了。第二段“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衙”等四句对自己的出仕之由就作了这样的解释。但是,通衢大道毕竟不能久停车马,因此这休息就只能是小憩而已,与园田的分别也就只能是暂时的。作者正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和打算,坦然应征出仕了。
从“眇眇孤舟逝”至“临水愧游鱼”八句为第三段,叙作者旅途所感。抱着随顺自然,不与时忤的宗旨和暂仕即归的打算登上小舟,从悠闲、宁静、和平的山村驶向充满了险恶风波的仕途,刚出发心情也许还比较平静,但随着行程渐远,归思也就渐浓。行至曲阿,计程已千里有余,这时诗人的思归之情达到了极点。初出发时的豁达态度已为浓重的后悔情绪所替代。他甚至看见飞鸟、游鱼亦心存愧怍,觉得它们能各任其意,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在长河中游泳,自己却有违本性,踏上仕途,使自己的心灵和行动都受到了无形的束缚。“目倦川途异”四句深刻地表达了诗人内心对此行的厌倦和自责情绪。
最后四句为第四段,叙作者今后立身行事的打算:随运顺化,终返田园。这一段可看作全诗的总结。“真想初在襟”之“真想”,就是第一段中寄怀琴书,不与世事之想;“谁谓形迹拘”之“形迹”,就是如今为宦之形,出仕之迹。作者从旅途的愧悔心情中悟出仕宦实非自己本性所愿,也悟出自己愿过隐居淡泊生活的本性并未丧失,既然如此,按道家“养志者忘形”(《庄子·让王》)的理论,那么形迹就可以不拘。在宦在田,都无所谓。这与作者在《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中所说“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意思大体相近。但是,作者的后悔和自责,就是说明他已经觉得自己“心为形役”了,为什么还要说“谁谓形迹拘”呢?作者这里是安慰自己:我没有为形迹所拘;是鼓励自己:我不会为形迹所拘!从表面上看来理直气壮的反诘,其实是作者为了求得心理平衡、为了从后悔情绪中挣脱出来而对自我的重新肯定。“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二句,前一句是作者对处境的对策,后一句是作者对今后出路的打算:姑且顺着自然的变化,随遇而安吧,但是,我最终肯定要返回田园的。后二句出于本性,是作者的真实思想和决心,也是全诗的中心意旨所在;前一句则出于理智,是作者根据道家思想所制定的处世原则,在表面豁达的自我安慰中隐约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悲哀。这短短四句话所表现的作者的思想感情,实是十分丰富,耐人寻味的。
这首诗层次非常清晰,吐露自己赴任途中的内心感受和心理变化,既坦率,又细腻含蓄,确是作者精心结撰的佳作。这可算是此诗的一个重要特点。
陶诗的遣词造句,常于平淡中见精采。粗读一过,不见新奇;细细品味,则颇有深意。如“时来苟冥会”一句,写作者在应征入仕这样一种“时运”到来之际,既不趋前迎接,亦不有意回避,而是任其自然交会。一个“会”字,十分传神地表现了作者委运乘化,不喜不惧的道家人生态度。又如“目倦川途异”一句,一个“异”字便涵盖了江南的山水之胜。从浔阳至曲阿,沿途既有长江大川,亦有清溪小流,既有飞峙江边的匡庐,亦有婉蜒盘曲的钟山,可谓美不胜收。然而面对如此美景,酷爱大自然的诗人却感到“目倦”,使人奇怪。对景物之“目倦”,实际正反映了作者对出仕之“心倦”。“倦”、“异”二字,含义非常丰富。其他如“宛辔憩通衢”之“憩”字,“暂与园田疏”之“暂”字等,也都是传神阿堵。
名家点评
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士岂能长守山林、常亲蓑笠?但居市朝轩冕时,要使山林蓑笠之念不忘,乃为胜耳。渊明‘望云惭高鸟’四句似此胸襟,岂为外荣所点染哉!”
现代龚望《陶渊明集评议》:“叙事错综,情景绝佳。”“措辞甚妙。”
《荣木》(并序)
《荣木 序 》
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注释
荣木:即木槿,属木本植物,夏天开淡紫色花,其花朝开暮闭。
推迁:推移,迁延,即运行之意。
九夏:即夏季。夏季三个月,共九十天,故称“九夏”。
总角:古代未成年男女的发式,因将头发结成两个髻角,故称。这里代指童年。道:指圣贤之道和做人的道理。
白首:指老年,老人头发变白。无成:无所成就。
白话译文
《荣木》这首诗,是为感念衰老将至而作。日月更替,时光流逝,又到了木槿花盛开的夏季。我在孩童时,已经接受了修齐治平的儒学之道,可如今头发已经斑白,却还是没有什么成就。
《荣木》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创作的一首诗。此诗是为感念衰老将至而作,表达了一种自强不息的功业追求。诗人由朝开夕落的木槿花而产生了联想与感悟:第一章写人生短暂的悲哀,第二章写依道从善的心愿,第三章写无所作为的内疚,第四章写自强不息的壮志。全诗语言果断坚毅,颇有催人奋进的力量。
《荣木》诗大概作于东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六月,当时陶渊明四十岁,已经辞官,躬耕于南亩,但仕进之心并为完全泯灭。元兴二年(403)十二月,桓玄在建康(今南京)篡东晋帝位,迁晋安帝于浔阳(今江西九江西南)。元兴三年二、三月,刘裕起兵勤王,收取京口(今镇江)、广陵(今扬州),进一步攻占建康(今南京)。桓玄逃经浔阳,挟晋帝走江陵(在今湖北)。这一时期,陶渊明闲居于柴桑(浔阳县治)上京里老家。
《荣木 其一》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
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注释
采采:繁盛的样子。
兹:此,这里。
耀:形容木槿花开时的艳丽,光彩夺目。“华:同“花”。
丧之:指木槿花枯萎凋零。
人生若寄:人生在世,好像旅客寄宿一样。这是比喻人生的短暂。《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至。”
憔悴:枯槁黄瘦的的样子。
静言:静静地。言,语助词。孔:甚,很。念:思念。
中心:内心。怅而:即怅然。而,语尾助词。
白话译文
当夏盛开木槿花,泥土地里把根扎。
清晨绽开艳丽色,日暮凋零委泥沙。
人生一世如过客,终将枯槁黄泉下。
静思默念人生路,我心惆怅悲年华。
《荣木 其二》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
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匪道曷依,匪善奚敦!
注释
于兹:在此。《尚书·盘庚上》:“我王来,既爰宅于兹。”孔传:“言祖乙已居于此。托根:犹寄身。
贞脆:坚贞和脆弱,指人的不同禀性。
祸福无门: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祸福无门,惟人所召。”意思是说,祸与福的降临,并不是有什么特殊的门径,而是人们行为的好坏所招致的必然结果。
匪:同“非”。曷:同“何”。依:遵循。
奚:何。敦:敦促,勤勉。
白话译文
当夏木槿花开盛,于此扎根长又深。
清晨繁花初怒放,可怜日暮竟无存。
坚贞脆弱皆由己,祸福哪得怨别人。
圣贤之道当遵循,勤勉为善是本心。
《荣木 其三》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
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
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注释
嗟:叹词。予:我。小子:作者自指。原意指地位低下、无德无能之人,这里是自谦之辞。
禀:禀性,天性。固陋:固执鄙陋。
徂(cú)年:过去的岁月。徂:往,逝。流:流逝。
业不增旧:学业比过去没有增加。
彼:指上章所说“道”与“善”。不舍:孜孜不倦,奋斗不息。《荀子·劝学》:“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安:习惯于。日富:指醉酒。《诗经·小雅·小宛》:“壹醉日富。”
怀:心怀,思量。
白话译文
叹我无德又无能,固执鄙陋天生成。
匆匆岁月已流逝,碌碌学业竟无增。
我本立志勤求索,谁料沉溺酣饮中。
每念及此心伤痛,惭愧年华付东风。
《荣木 其四》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注释
怛(dá):痛苦,悲伤。内疚:内心感觉惭愧不安。
先师:指孔子。遗训:留下的教导。
之坠:动宾倒装,即“坠之”。坠:跌落,即抛弃。
“四十”二句:语出《论语·子罕》:“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闻,闻达,有所成就而名声在外。斯,这。畏,害怕,恐惧。
脂:油,这里用作动词,以油脂润滑车轴。名车:以车比喻功名,是说准备驾驭车去建立功名。
策:鞭,这里用作动词,以鞭赶马。骥(jì):千里马。名骥:名马,与“名车”同义。
孰:谁。
白话译文
先师孔子留遗训,铭刻在心未抛弃。
我今四十无功名,振作精神不足惧。
名车名骥皆已备,扬鞭策马疾驰去。
千里路途虽遥远,怎敢畏难而不至!
整体赏析
诗题“荣木”,是取诗的前两字作为篇名,并不是专写荣木。这是模仿《诗经》的形式。《荣木》一诗共三十二句,分四章,每章八句。诗人由朝开夕落的木槿花而产生了联想与感悟:第一章慨叹人生若寄,第二章写要坚持正确的做人道理,第三章责己无所作为,第四章表示不坠先师之训而奋起。全诗表达了一种自强不息的功业追求。
这首诗提出了世间一个永恒的主题:人生苦短。陶渊明把“荣木”已化为一种意象——人生美丽却苦短。他忧于人生短暂,认为人若不勤奋,即使“总角闻道”也会“白首不成”,这是人生的悲哀。他告诫人们,人生就像匆匆过客,到时都会憔悴、衰老、死亡;人的寿命、祸福取决于自己。他也自责自己曾废学而乐饮。
从此诗第四章中可以见出作者内心郁勃着昂扬的进取之心、功业之志。“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这句话活脱了陶渊明另一面孔,它与后人心目中那位吟唱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者形象,相距实在太远。人们以往对陶渊明的印象只是其中年思想成熟以后的形象,是陶渊明丰富人格之一角。以“一斑”而概其“全豹”有时会出现以偏概全的弊病。陶渊明早期功业之心,主要是传统文化的熏陶、影响使然。对于古代大多数知识分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他们最大的梦想,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谁也难以天生就超越历史的局限而对功业荣名不屑一顾、视如粪土。
人生短暂,只有为功名而奋斗才有意义。陶渊明没有忘记儒家先师孔子的教导,一个人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什么名望,这不值得惧怕。他自信有取得功名的天赋,不管要经历多少苦难,也没有任何理由放弃。
陶渊明作此诗当年的夏季出任刘裕镇军军府参军。这一章诗就表现了诗人出任镇军参军前的思想动力和决心。诗歌语言果断坚毅,颇有催人奋进的力量。
名家点评
龚望:学者不可无此英迈之气。(《陶渊明集评议》)
赵泉山:“四十无闻,斯不足畏”,按晋元兴三年甲辰刘敬宣以破桓歆功迁建威将军、江州刺史,镇浔阳,辟靖节参其军事。时靖节年四十也。(《笺注陶渊明集》)
《连雨独饮》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
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
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注释
连雨:连日下雨。
运生:运化中的生命。运,天运,指自然界发展变化的规律。生,指生命。会:当。归尽:指死亡。
终古:自古以来。终,常。然:这样。
松:指赤松子,古代传说中的仙人。《汉书·张良传》:“愿弃人间事,欲以赤松子游耳。”注:“赤松子,仙人号也,神农时为雨师。”乔:指王子乔,名晋,周灵王的太子。好吹签,作风鸣,乘白鹤仙去。事见刘向《列仙传》。
于今:至今。定何间:究竟在何处。
故老:故旧父老。
乃:竟,表示不相信。饮得仙:谓饮下此酒可成神仙。
试酌:初饮。百情:指各种杂念。远:有忘却,断绝之意。
重觞(shng):谓连饮数杯酒。忘天:忘记上天的存在。
去此:离开这里。
任真:听其自然。率真任情,不加修饰。《庄子·齐物论》郭象注:“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无所先: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云鹤:云中之鹤。用丁令威化鹤典故。
八表:八方之外,泛指极远的地方。须臾(yú):片刻。
独:指任真。
僶俛(mn
min):努力,勤奋。
形骸(hái):指人的形体与骨骸。化:变化。
心在:指“任真”之心依然不变。
白话译文
自然运化生必会死,宇宙至理自古而然。
古代传说松乔二仙,如今他们知向谁边?
故旧好友送我美酒,竟说饮下可成神仙。
初饮一杯断绝杂念,继而再饮忘却苍天。
苍天何尝离开此处?听任自然无物优先。
云鹤生有神奇翅膀,遨游八荒片刻即还。
自我抱定任真信念,勤勉至今已四十年。
身体虽然不断变化,此心未变有何可言?
创作背景
根据诗中“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两句,一般陶渊明年谱定此诗为晋安帝元兴三年(404),陶渊明四十岁时作。但是,陶渊明又有《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诗亦云:“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戊申岁为晋安帝义熙四年(408),陶渊明四十四岁,辞去彭泽县令归田以后。因而也可以推测《连雨独饮》作于诗人归田之后。联系陶渊明的生平事迹看,诗人在四十岁以后渐觉衰老,更为自觉地反省人生。他曾为功业无成而焦虑,又为误落官场而追忆“真想”;四十一岁辞官归田后,也有孤寂、贫困、衰老等烦恼。为了摆脱这种种困惑,诗人试图在人生必有一死的前提下,以“自然”之说来解释“形影之苦”。这首《连雨独饮》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写出的。
整体赏析
这首诗在饮酒中议论人生哲理,是一首饮酒诗,也是一首哲理诗。诗题为“连雨独饮”,点出了诗人饮酒的环境,连日阴雨的天气,诗人独自闲居饮酒,不无孤寂之感、沉思之想。此诗写连雨独饮的体会,在饮酒中议论人生哲理。诗人坚信自然界的规律是有生必有死,世间并无长生久视的神仙,人应该听任自然,顺应自然的发展规律。诗中既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的达观态度,也表现了诗人愿独守“任真”的信念。全诗重在议论哲理、自我解脱,几次使用问句,造成语意转折,语气变化,又能前后映衬,扣紧开端的论题,发人深省,余味无穷,显示了陶渊明哲理诗的特色。
开篇便提出了一个严肃的论题:“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人生于运行不息的天地之间,终究会有一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这句话虽然劈空而至,却是诗人40岁以来经常缠扰心头、流露笔端的话题。自汉末古诗十九首以来,文人诗歌中不断重复着“生年不满百”的哀叹。陶渊明则将人的自然运数,融入天地万物的运化之中,置于自古如此的广阔视野里,从而以理智、达观的笔调来谈论人生必有死的自然现象了。在“运生会归尽”的前提下,诗人进一步思索了应该采取的人生态度。道教宣扬服食成仙说,企图人为地延长人生的年限。这在魏晋以来,曾经引起一些名士“吃药”养生的兴趣。但是动荡的社会、黑暗的政治,也使一些身处险境、朝不保夕的文人看透了神仙之说的虚妄。曹植就感叹过:“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赠白马王彪》)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也有过“帝乡不可期”的省悟文辞。所以接下两句诗就是针对着道教神仙之说提出了反诘:“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开篇四句诗不过是谈人生必有一死,神仙不可相信,由此转向了饮酒:“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古诗十九首中有这样的诗句:“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是一种不求长生,但求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陶渊明也从否定神仙存在转向饮酒,却自有新意。“乃言饮得仙”中的“乃”字,顺承前面“松乔”两句,又形成语意的转折。那位见多识广的老者,竟然说饮酒能够成仙。于是诗人先“试酌”一杯,果然觉得各种各样牵累人生的情欲,纷纷远离自己而去了;再乘兴连饮几杯,忽然觉得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这就是“故老”所谓“饮得仙”的美妙境界吧!
然而,“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一个“天”字锁接前句,又以问句作转折。继而以“任真无所先”作答。任真,可以说是一种心境,就是诗人借助饮酒的刺激体验到的“百情远”的境界。这句诗的潜在意思是,人与万物都是受气于天地而生的,只是人有“百情”。如果人能忘情忘我,也就达到了与物为一、与自然运化为一体的境界,而不会感到与天地远隔,或幻想着超越自然运化的规律去求神仙了。这就是任真,也就是任天。当然这种心境只是短暂的,“忽忘天”的“忽”字,便点出了这是一时间的感受。任真,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指顺应人自身运化的规律。陶渊明并不主张终日饮酒以忘忧,他认为“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形影神·神释》)他只希望“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过一种简朴自然的生活。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这两句仍用仙人王子乔的典故。据《列仙传》,王子乔就是“乘白鹤”升天而去的。云鹤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飞远去,又能很快飞回来。但是陶渊明并不相信有神仙,也不作乘鹤远游的诗意幻想,而自有独异的地方:“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我独自抱定了任真的信念,勉力而为,已经四十年了。这表达了诗人独任自然的人生态度,也表现了诗人孤高耿介的个性人格。
结尾两句总挽全篇:“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所谓“化”,指自然物质的变化,出自于《庄子·至乐篇》所言:“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全诗正是从观察“运生会归尽”而推演到了观察自我形骸的变化。“心在”,指诗人四十多年来始终抱守的任真之心。这两句诗与《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所言“形迹凭化迁,灵府长独闲”,意思相同。任凭形体依照自然规律而逐渐变化,直至化尽,我已经抱定了任真的信念,还有什么忧虑可言呢?这两句诗也可以看作《形影神·神释》中结语的缩写:“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依此而看,陶渊明的自然迁化说,并不同于《庄子》以生为累,以死为解脱的虚无厌世说。
总观全诗,以“运生会归尽”开端,感慨极深,继而谈饮酒的体验,又将“百情”抛远,结尾点出“形骸久已化”,似乎有所触发,却以“心在复何言”一语收住了。全诗对触发诗人感慨生死的具体情由,始终含而不露,却发人深省、余味无穷。全诗重在议论哲理、自我解脱,几次使用问句,造成语意转折,语气变化,又能前后映衬,扣紧开端的论题。这都显示了陶渊明哲理诗的特色。诗人谈论生死以及乘化归尽的人生态度,实在是蕴积了深沉的人生感慨,也表现了诗人在厌倦了伪巧黑暗的社会现实后,在简朴清贫的田园生活中,始终独守任真之心,不拘世俗之累的孤傲人格。
名家点评
谭元春《古诗归》:“如与天面说,旷士胸中,真不相隔。”
龚望《陶渊明集评议》:“故老赠余酒”数语说尽酒中妙味。后来李谪仙之外,恐不能解此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