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声

——陈志泽散文随笔集《沉吟》选读

夜晚比白天安静，但要说是万籁俱寂，其实是错了。夜再深沉，地球依然在运转，人世间各种生命依然在时间的轨道上运行着，上帝哪会把它们的足音吸纳去?有时，老人的一声咳嗽，婴儿的一声啼哭，突然划破夜幕，也能把你从睡梦中唤醒。我常常在醒着的时候侧耳聆听夜声，草虫声声、蛙鼓阵阵，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竟是那么地热闹……有些声音你白天听不到，夜晚却听得分明。静夜里我有时会听到自己的心跳。你听到自己的心脏发出嘣嘣的声响，你的身体，连同你身外的世界都在震动!一些久违了的声音有时也会忽然越过漫长的时空，飞到你的耳畔。我就好几回在夜深无眠时，听到早已离开人世的父亲虔诚的祈祷。夜深人静，从他心灵最深处发出的倾诉，他的低沉而恳切的祈求，令人确信上帝一定能听见，一定能施予恩典……

也有些声音似乎是在夜晚乘人寂寥、无奈之机，悄然进犯。这种声音本来不一定吓人，甚至是微弱的，可不知怎地，也变得可怕起来。

困难时期我念中学，有一段时间到乡下的农场劳动。那时三餐吃的稀饭稀得能照人影，还不能喝个饱，夜里醒来，饥肠辘辘无处觅食，就再也难以入眠。偏偏我们打地铺睡觉的一个大厝的厅堂里挂着一个钟。那钟不小，钟摆左右摆动，发出强有力的嘀嗒声。人都快饿昏了，哪能忍受这样的漫漫长夜的无休止的震撼——十几二十天过去，那钟摆声越来越可怕，一声声，如同炸弹爆炸……大约从那时起，我害怕时钟的嘀嗒声。

每一次回家，我夜夜得先把家里那一只老式钟的钟摆搞停了才上床睡觉，偶尔忘了这道“程序”睡去，朦胧间听到钟摆摇荡的声音便会惊醒过来，睡意全消，非得赶忙停钟不可。后来，我的“恐钟症”有重无轻。有时出差，夜晚欲就寝，忽然记起客房的床头有钟，得将它藏人衣橱内，还要用毛毯裹起来。“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向“同屋”作解释，为自己的举止而尴尬。

我知道，按医生的说法，这“神经衰弱”，是病态。可毕竟出差不多，麻烦点还能对付。没想到，前些年，碰到更大的麻烦。我的住房自来水水龙头老化，很难关紧。夜深人静，滴水声对于家人也许可以催眠，可对于我，这种轻轻地、均匀地陪伴却是那么烦人。我的“老毛病”又复发了，时常因这滴水声而失眠。起初我不相信，想要挺过去，后来才明白，任你再坚强也无济于事，把水龙头旋得紧而又紧还是嘀水，妻子很能变通，每夜，她用两块毛巾盖住两个水龙头，漏水顺着毛巾无声地渗入水桶，才算了事……

生活中有些声音恰恰相反，本来可怕、烦人，其实值得赞美。夜里听狗吠于我就有此等感受。

我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那个山村几乎所有人家都养狗，在我的印象中，狗吠是很恐怖的。我们的山村贫穷而多侨，常有土匪出没，打家劫舍的事就少不了。三更半夜狗吠声此起彼伏吠得山摇地动。母亲总要把缩到床角落的我搂紧，低声说:“别怕，没事。”可她的声音是颤抖的。直到狗吠声渐渐稀疏了，山村才又恢复安宁，可隔天大清早大人们聚集在家门口，谈论昨夜谁家遭受劫难的事，脸上的恐怖仍没有褪去……

几十年家居城市，再很少见到狗。某夜，睡梦中忽然听到狗吠。也许因为距离——从远处穿越夜空传来，这狗吠声，我不但不厌恶，还觉得亲切。我住到这片住宅区很久了，似乎从未听到过狗吠声，此刻，我竟然心怀喜悦……听着，听着还听出韵味。这狗吠声很像是狗出于警觉发出的试探，带有随意性，不太凶狠。但即使是这样的狗吠，也给欲图不轨者以镇慑，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我开始留心这狗吠。有时狗吠得很凶，而且是许多狗在狂吠，可现在我已不厌恶。这种多声部的狗的合唱，浑厚、生动，旋律挺美。对于狗吠的恐怖和厌恶，真是毫无道理。狗是最忠于职守的，狗吠其实意味着平安。狗吠凶猛，那是狗在发急:警惕啊!有坏人!人啊，别再沉睡!

我听着狗吠，感受着一种悠远、宁静的意境，听着听着，又沉入梦乡……

夜把白天的一些噪音消隐去，把白天的混浊过滤、沉淀。

夜用它的寂静明晰声响的性质，用它的黑暗辨别善恶美丑。

聆听夜晚的声音，有滋有味……

（原载《泉州晚报·海外版》2002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