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山垅
——散文随笔集《沉吟》选介
陈志泽
有人说他“南人北相”,命好,可几十年过去了,他一直干着农活他个儿高,可他得挑担子,得弯腰锄地、插秧、收割。干农活少不了弯腰,就是正直的秉性宁折不弯……
昔日同他进山的伙伴一个个进城吃“皇粮”去了,当官、做生意去了,惟有他离不开这山垅。背一竹筒饭菜、扛一把锄,天还没亮就进山。他天天这样。
这一条山垅属于他,即使是在近于荒芜的冬季,他也进山。他闲不住,肩上的锄是他的另一只手,一只使不完力气的手。随时这里拾掇拾掇,那里摆弄摆弄。他一坐下来就眯着眼瞧这山垅。天空下,这大山的一条沟,奇形怪状的土地早已修整成梯田,还有一些树,一些石头。冬天,山里的绿色淡了,还掺杂着褐黄色的枯槁;更见不到好看的花朵。严寒时,会有层亮晶晶的霜铺着,这倒是别处难见的景致,霜将他的目光映衬得闪闪烁烁。
春天来临了,山垅有了生气。
山垅里雷多。闪电从他头顶上射下时,他知道这不可怕。随之而来的雷,其实早就在别处炸了。他从雷声中听见春天急速的步伐,听见山垅敞开胸怀发出的笑声。山中风冷雨大,他披一件蓑衣。蓑衣是农人的良伴,贴身又贴心。风雨雷电他早已司空见惯。他就凝然不动坐在那一块山为他准备好的石头上。他点燃他的烟吧嗒吧嗒吸他的烟管。思想的丝缕和烟草的烟雾,在风雨雷电中飘散。
他发现——恐怕只有他这么专注的人才能发现,嫩芽从一片片树丛和草丛里萌发。嫩芽迎接他喜悦的目光。
常常是不等雨停,他就扶着犁耙一遍遍在梯田里耕耘。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他不断地往返。秧苗播下了,播下的还有一串串汗珠,这可是土地最好的营养。
每一天,秧苗都在变得更绿。
不经意间春笋在拔节。
一些意想不到的山花也开得那么绚丽。
他守望山垅的兴味就更浓了,简直如痴如醉……
在那些丰收的日子里,他干脆就在山中住下。他搭起草寮。他带来米和地瓜干,就在草寮旁自个儿生火煮饭。夜晚,他喜欢呷两口地瓜酒。农家寻常的带壳熟花生,慢悠悠剥了送进嘴里,是最好的下酒料。一边哼着南曲,这酒就呷得更有味了。他点亮一盏马灯,再就是他吸烟时,一亮一亮的光。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他的心里也亮堂。他能看见,他承包的数十株柑桔,果子挂满枝桠,星月般闪耀出光芒;他能看见,地瓜畦里,地瓜在那里拱动,包藏着它们的土地裂开了缝,向他透露,他培育的品种成功的消息。心血来潮,他会提着马灯,兴致勃勃地去看它们,轻轻地拨开一点土……
夏收季节是金灿灿的季节,丰产的稻谷要比黄金更美。那成色,那香气,才叫销魂。背朝天,脸朝下,眼睛就看着一丛丛稻谷,偶尔挺起腰,望一眼蔚蓝的天空又低下头去——他挥舞着镰刀,目光不再辽远——这是从辽远回到近旁的最务实的目光。打谷声不断,谷桶在噼啪声中推移。妻儿还在忙不迭,他却歇了。他又坐到那一块石头上,眯着眼望。他伸出手摸小布袋里的烟丝,划亮了火柴点他的烟却仍目不转睛地美滋滋望着前方……
(《守望山垅》《四棵白玉兰》原载《美文》2002年9期 选入《中华散文百年精华——当代阅读经典》 贾平凹 主编 2005年1月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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