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读黎刹》（散文集《泉州，泉州》作品选介）与朋友们交流

 读黎刹

陈志泽

    这回，我在菲律宾首都马尼拉的黎刹公园里读黎刹的绝命诗《我的诀别》。1964年，在公园里当年黎刹被枪杀的地方建立起黎刹纪念坛。纪念坛的六角形圆坛墙内四周，竖立着长六尺半、高二尺的铜牌20面，黑底金字浮雕《我的诀别》各种语言的译本。中文铜牌上的译本用八分体书写成，每字半寸大小：“……如果有一天你看见我的坟头迸生一朵朴实的花儿／在茂密的丛草间／请把它放在你的唇上，吻我的魂灵／那时在寒冷的墓里，我额上将感应你的爱抚的亲切，你的气息的温暖……”一字字如春花芬芳灿烂。我凝神屏气默读着。岂止是把它们朵朵放在唇上，我更用我的心吻这花，吻诗人的魂灵。

　　这一首著名的诗篇过去我曾几次读过，那是在图书馆的阅览室，在家中的书房，或是在教室外的草坪上读的，而此刻，我在马尼拉湾畔，在黎刹纪念坛黎刹的铜像前，读这一首黎刹用他最后的生命凝成的不朽心歌！落日闪烁似金，红艳如血；海风从远方吹来，带着海的气息、海的情意。纪念坛畔静谧、温馨、肃穆。我向黎刹行注目礼。我看见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的大氅在风中轻轻飘动……

两位身穿蓝色军服、手持长枪的卫士凝固般肃立，而四处的花木在摇曳起舞，格外缤纷、绚丽……我第一次感受到诗人对于自己祖国的无限热爱、无限依恋，第一次读出了这首诗宏伟、深邃、美妙的意境。伟大的诗人、民族英雄黎刹1892年6月创立了“菲律宾联盟”，带领人民展开了如火如荼的民族独立运动，打击西班牙殖民主义者，还用他的诗和小说等著作唤醒人民、鼓舞人民，争取最后的胜利。1896年12月30日，他被西班牙殖民者杀害。就义时他仰面朝天，不肯卧倒，令一名枪手颤栗，不敢向他开枪。就义前夕，他的未婚妻同他举行了婚礼——一位美丽的爱尔兰姑娘以她坚贞的爱情为他送行……

　　在来到黎刹公园之前，我曾漫步在仙爹戈古堡。我在当年囚禁黎刹的囚屋和黎刹纪念馆久久徘徊、思索沉吟。这一首雕入黎刹纪念坛的《我的诀别》就是在他英勇就义的前夕，在囚屋里写成的——在最潮湿、最阴暗、最狭小的囚屋里，从一位民族英雄的心灵深处汹涌澎湃地奔腾出这一首感天动地、光芒四射的正气歌！诗稿由他探狱的姐姐卷藏在煤油灯里作为遗物偷偷带出……古堡既保存着当年关押黎刹的囚屋，也建起了黎刹纪念馆，陈列着他的遗物，展示他的英雄业绩。这一部部陈旧的却又是光彩夺目的著作，映亮了我的双眼！黎刹用西班牙文创作的《社会毒瘤》一书及续篇《贪婪的统治》，揭露、鞭挞了西班牙殖民者对菲律宾的罪恶统治。他的长篇小说《不许犯我》及续篇《起义者》，史诗般展现菲律宾在殖民者统治下的生活图景，描绘了菲律宾人民的深重灾难，控诉了殖民者的野蛮罪行，洋溢着探索民族解放道路的民族主义感情。鲁迅曾赞扬它们发出了“真挚壮烈悲凉”的声音，从中听到了“复仇和反抗”的呼喊。令人唏嘘叹息的是诗人18岁时就写出了获得全菲诗歌比赛一等奖的《献给菲律宾青年》和《海得尔堡之花》、《劳动的赞歌》、《旅行者之歌》等一大批诗作。杰出的作家、诗人，却被杀害在35岁的生命的黄金季节！面对黎刹的著作，我因了痛惜而觉得窒息！黎刹是一个天才。他通晓英、法、德、西等多国语言。他不但是民族运动活动家，是诗人、作家，还是哲学家、医学博士。读黎刹纪念馆，我为一颗巨星的过早殒落而悲伤，为西班牙殖民者的残暴而怒火填膺！

　　进出囚屋，我的目光被黎刹走向刑场的脚印所吸引——这一个个脚印如今被镶着铜片，闪闪发亮向前延伸，从囚屋通向现在的黎刹公园他的殉难处。哦，不，黎刹的脚印从菲律宾内湖省那个美丽而贫穷的卡南巴镇他的出生地，通向这千岛之国的山山水水，一处处反抗外敌入侵的战斗的壮烈的境地，通向人民的心里、民族解放的光辉史册，通向永恒！

　　沿着这足迹我来到黎刹公园，来到黎刹的殉难处、黎刹纪念坛。

　　我情不自禁地想象着他赤脚步出囚屋向刑场走去的情景。

　　哦，黎刹！

　　那一天，你镇定自若地行走，沉重的手铐和脚镣丁当作响，你的每一个步点都那么稳健有力……我想起你的先辈和乡亲在你的故乡——中国泉州的上郭村的山间负重跋涉，赤脚在红土的山道上留下深深印痕的风姿。是的，你仿佛不是在走向刑场，你只是在你的征途上进行着你早已习惯了的艰难跋涉。在我看来，一点没错，你的血脉里流动着地道的闽南汉子的智慧和豪情，惯于搏风击浪，惯于肩挑背扛如山的重压，承受烈日烧烤、地气蒸腾的坚韧不拔的基因。你的头发曲卷，流淌出潇洒；你的脸庞俊秀而又刚毅，透出一种镇定、毫不畏惧的神情；你的眼睛星星般，闪烁着诗人特有的敏锐的光芒——读你的眼睛，似乎能读出闽南汉子的气质和柔情，能想起月夜里飘飘闪闪、王争王争琮琮的南曲，想起烈日下汩汩流淌于山野里、岩石间的泉水。

　　那一天，我在黎刹纪念馆的纪念册上签名，写下我的地址，因为自豪，因为激动，我的笔在微微发颤。我在心里说，黎刹，我伟大的乡亲，我——一个来自你的故乡的你的小小乡亲看你来了！

　　此刻，我深情地仰望你，崇敬地向你敬礼，心潮起伏胜似马尼拉海湾的波涛……

　　说来有些凑巧，也许隐含着某种必然：现在雕在黎刹纪念坛铜牌上的《我的诀别》中文译本，译者也是黎刹的泉州乡亲。他是现年80岁高龄的泉州籍著名翻译家施颖洲先生。这位数十年从事翻译工作的老翻译家、作家，怀着近于虔诚的深情一次次推敲、翻译这首名诗。不但力求准确、深刻、动人地体现原作的内容，还力求完美地体现诗的音韵，溶入了一个闽南乡亲的气质和才华，并且耐心地“等待着诗神的神助”，终于译出这一首受到广泛赞誉的慷慨激昂、悲壮苍凉、气象万千的著名诗篇！因为黎刹在这里殉难，因为黎刹纪念坛的建立，这里建成了举世闻名的伦礼达公园，后来又易名为黎刹公园。黎刹公园一直是菲律宾国家庆典和集会的场所。每年独立节，总有百万人到这里集会。各国首脑访菲一下飞机，总是先到黎刹纪念坛献花致敬。

　　“……让月亮照我以静美而柔和的清光／让黎明向我发射它的疾驰的辉耀／让风儿吟送它的悲哀伤感的轻唱／如有一只鸟栖息在我的十字架上／让鸟儿自由地歌诵它安宁的小调。”

　　“……那么，我不挂心被你置于不闻不问／遨游你的氛围，你的空间，你的谷溪／我将把颤抖的清歌送入你的耳门／作为香气、光明、色彩、歌声、叹息、传闻／时时刻刻复述着我的信仰的要义……”

　　我深情地、自豪地读着读不尽的黎刹。

　　黎刹的祈愿已成为现实的美丽风景。

　　黎刹公园在述说，黎刹纪念坛在述说，他的故乡泉州上郭村由菲律宾总统奠基的、不久即将建成的黎刹广场将永远深情地述说，黎刹是伟大的，他怎能被“置于不闻不问”，他的信仰绽开了永不凋谢的鲜花，结出了灿烂辉煌的果实；他的十字架上，闪耀着明丽而庄严的自由和正义的光辉，回响着一支欢乐而雄伟的和平之歌、未来之歌……

　　黎刹属于菲律宾。黎刹也属于他的故乡，属于泉州，属于中国，属于全世界——全世界热爱自己祖国，为自己祖国的独立与尊严英勇斗争的人民。

 （原载《散文》2000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