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泉州，泉州》作品《侨乡楼语》选介

侨乡楼语

陈志泽

一

在泉州一带侨乡，最引人注目的建筑风景莫过于那些三三两两耸立在乡村的大洋楼了。

　　这种大洋楼虽然十分壮观，但大多内里冷清。儿时，我家房东阿桂姆的大洋楼就一直只住着她一人。有时父亲差我到她的大洋楼送点什么，走进大楼，总觉得空荡荡的。众多的门窗像是没装好似的，风吹来哐哐直响，天黑下来后听了有点吓人。大洋楼幽暗，只有斜斜的阳光照见主人那岁月雕刻的面容，再就是来自南洋的“侨批”（民间汇款）跨过门槛时，大门内才亮一会儿。

　　洋楼大而高，众多门窗灌进海上吹来的风、“过番人”的梦呓，飘出观音瓷像前望夫归的妇人那缕缕心香……深居楼里的“番客婶”青丝扎成的小辫，何时变成了散乱的白发，静夜里如泣如诉的南曲游丝般泄出门窗的缝隙……

　　大洋楼是离乡背井的“番客”们用血汗和生命垒筑起来的。

　　哥特式建筑、古罗马式建筑、中西合璧式建筑……出洋的人见多识广，他们的构思与创造也格外奇特。雄伟壮丽之中有精细柔美的花鸟虫鱼，奇思妙想与闽南风土融为一体，神来之笔这里一撇，那里一捺——

　　大洋楼的中央设置“天井”，家的天伦之乐融融，就是井水了，天井里盈满的空气与阳光也是井水。井上嵌着星月，浮游彩霞，飘过风云。井下蒸腾起地气，强盛家的人脉与呼吸。天与人合而为一的歌声在井里荡漾；

　　大门前的大石埕另一头建有戏台，高甲戏、梨园戏、木偶戏……大洋楼也有闲情逸致，随时的搬演，滋润着生命的枯干，锣鼓声填满心胸里的空旷；

　　窗是眺望世界的眼睛，为什么窗棂却竖立着粗大的石条？拒绝盗贼使然。为什么高耸的大洋楼建成枪楼？窗，成为对准邪恶的枪口！无须隐蔽的昭示：安宁的生活必须以武装来卫护。

　　一种敢苦敢乐的品格高高耸立。

二

不久前，我走进晋江一个叫“梧林”的乡村。只觉得一座座大洋楼向我飞来，撞击我的灵魂。

　　一座座大洋楼从海外游子的梦境里飞出，从下南洋的“唐山人”的双手飞出，从远离家乡，因了距离产生的美与渴望、智慧与创造里飞出。

　　这是飞越山山水水抵达家乡的寄托，是建在番客婶心上唯一的安慰，是在乡亲们面前凌空站立的荣光……

　　一根根高大的柱不就是坚忍不拔、奋勇拼搏的“番客”的骨骼吗？

　　那些红砖的、刻满闽南文化的墙，就是富有创造精神与传奇色彩的华侨的肌肤！

　　突然有座叫“德鑨楼”的大洋楼把我震撼，这座楼主体完工时，正值抗日战争爆发，蔡德鑨家族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大洋楼的后期装修，将大量钱财投入抗日救亡运动。

　　无独有偶，还有一幢人称“旧学堂”的大洋楼，原是想要建造成为海外华侨与本地侨眷提供书信投递和货币汇兑服务的“批馆”的。但大楼开始内部装修时，因日寇侵华，楼主蔡顺意同样将准备用于装修的钱银拿去支持抗战。新中国成立后，蔡顺意家族还慷慨地将该楼借与乡民兴办学堂，于是人们习惯称这座大洋楼为“旧学堂”。

　　两幢耸立在我们眼前的大洋楼都显得少见的粗糙暗淡，却让我们看到爱国华侨赤子之心的通红透亮。

三

小小的一个梧林村，大洋楼与另一种华侨回哺家乡的闽南官式“大厝”竟然多达九十九幢！

　　成群结队站立，顶天立地站立，这就是我们可亲可敬的海外游子的巍然身姿。

　　虽然时光终究要浸软坚固壮丽的大洋楼。它蛊惑楼畔日益繁茂的大榕树挤压大洋楼，差遣风雨雷电摧残大洋楼。老一辈华侨在时光中老去。大洋楼因为主人的远去而哀伤，衰老也是自然而然的了。但乡亲们谁也不想将大洋楼拆建成新的建筑，只尽力卫护与维修。而大洋楼身后的华侨史更是铭刻在人们心中……

　　到梧林之后我又到阔别的磁灶走了走。我熟悉的房东阿桂姆那栋大洋楼依然耸立，但和许多大洋楼一样，水泥的墙和大圆柱也已满是皱纹、满是黑斑，多处钢铁的筋脉都暴露出来。阿桂姆已过世多年，大洋楼人去楼空——她的儿子事业有成，早已住进自己的别墅。

　　当我拐进一条红土的道路来到邻近的大埔村，放眼望去是一片片气势轩昂的崭新别墅群。蓝天白云下，绿树丛中，这一片片新时代的侨乡楼群富丽堂皇地耸立。它们以勃勃英姿与深刻蕴含，吟诵着时代的巨变，宣叙着侨乡人的审美情趣与心路历程，让我禁不住快步向它们走去……

（原载《 人民日报 》2017年3月25日“大地”副刊 选入《人民日报2017年散文精选》2018年6月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