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寄托
陈志泽
父母亲已去世多年,每年清明节扫墓,我们总叨念,该给他们“拾骸”了,可是一年年过去,事情还是拖了下来。在我,是并不以为非办不可的,父母亲安息着,正如墓碑基座上那一行石刻所言:“在主内睡者有福”,不一定要去惊动他们。坟茔作为一种象征,寄托活着的人对死者的怀念,已完全是精神的东西。一想到要打开它,出现在眼前的已不是父母亲的音容笑貌,而是触目惊心的骨骸,心便缩得很紧很紧。但民间这种延续已久的“拾骸”习俗应当遵循。清明节扫墓是唐代就用政令明文规定“永为定式”的,“拾骸”的习俗也一样,是人们牢牢铭记的。逝去的亲人唯一留存下来的也就是他们的骨骸了,怎能不牵系着子孙后代的心!随着岁月的流驶,我们便越发记挂着要为父母亲“拾骸”迁墓
。
去年大哥大嫂到美国探亲,想不到旅居美国的二哥一见面也提及此事,力主尽快办理。他阔别故园,远在地球的另一面,父母亲去世
这么多年了,他的怀念还是飞越无边的大洋萦绕着……大哥大嫂回国后便又同我们——大姐、二姐和我三个弟妹商议该如何办好。恰巧不久上海的三姐也回来了——谅必旅居外地的儿女对于父母亲的思念更是日积月累溢满于胸,三姐一回来也询问此事何时进行,希望能赶在她返回上海之前一同来完成,了却多年来的一桩心愿。
事情很快就商定下来并做好一切准备。
连日来晴雨无常,我们决定,何时天气许可就立即上山。老天感念我们的急切,在我们希望的时刻收住了风雨。
很快地,我们便赶赴山中。大雨洗礼后的青山此刻格外苍翠、肃穆,我们伫立在父母亲的墓前,悄然无声……
当另一个世界的门扉被打开,我们就要再见父母的一刹,我们都屏住了呼吸,一双双眼睛都凝视着。
我走上前去,为了看得更真切些,为了正视一种最严峻、最锐利而又最沉重的教诲,让思索的惊涛冲决混沌与云翳……呵!这就是岁月带不走的,人的躯体最坚硬的东西,它诠释着什么,任你再思索也难透彻啊!我没有流泪、没有哭泣,只觉得心灵的世界充满圣灵的感动,响彻着澄澈的福音……
据说由于防潮条件的限制,土葬死者遗体一般只能保存几年时间,遗骨长些,但也不可能太久。就说我父母亲吧,有些遗骨已随棺木的底板沉陷到泥土里了,再过几年,就可能化去……我这才明白,“拾骸”原来就是为了更好保存已故亲人的遗骨,它寄托着死者后代多么虔诚的缅怀、多么深沉的祈愿啊!“拾骸”的做法极细致。首先是清点,
每一块骨骸都不能遗漏,那怕是最小的手指骨,都得有着落。然后是仔细拭擦并且以丝棉包裹,以期达到更好的保存效果。收存骨骸的特制的陶罐防潮的性能极佳,先人的遗骨重新“入土为安”,可无腐蚀消泯之虞。民间还有将骨骸火化存放于陵园的做法——火的抚爱,使亲人留给后代的慰藉更加圣洁、更加久远……我们都庆幸这一次为父母亲“拾骸”的及时和顺利!
考虑到父母亲的墓地在清源山风景区范围内,迟早要迁移,就不在原地或近旁安葬父母亲的骨骸了。我们决定将他们的骨骸火化后迁移到别处的一个陵园。在那里,过世的三姨母、三叔父、大姐夫已先期到达,父母亲也到那里团聚再好不过。过去安息于别地的祖父母、二叔父这回也同时迁移过去,这就更热闹了。
当天下午,父母亲遗骨火化。我们小心翼翼地抱着父母亲骨灰盒缓缓走出殡仪馆。我想,能够将父母亲紧抱着贴近心窝,这一辈子仅此一回。脚下恰似横亘着高山大河,每一个步点都踩踏着悬崖峭壁、波峰浪谷……
陵园坐落在古城西边,掩映在一片葱茏翠绿的龙眼林里,优美、宁静,真是个难得的好所在。陵园对这一批前来安寝者的安排也挺周到、挺好。父母亲住一层,祖父母就在父母亲的上头。二叔、三叔在近旁,前方是三姨母、大姐夫的居室,如此晨昏相伴实是难得。父母亲要是有事同他们商量,想开个会,喊一声便可开成。要是半夜里想聊聊家常,不用出门,那墙也能传递话音,世界在沉睡,他们却醒来,随意畅叙多么好,门庭之外,高天上一轮明月在侧耳听哩!
告别陵园,天又下起滂沱大雨。天也晓得我们的事情已经办妥了吗?哗哗雨声是上天在说话吗?在说些什么呢?我们都为完成这样的一件大事而高兴,大家的心里,因了这永远的寄托而欣慰而充实。
(原载《文汇报》“笔会”2002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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