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巴黎的忧郁》
(2021-03-23 07:5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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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巴黎的忧郁》
陈志泽
放眼世界文坛,如果要在众多的散文诗高峰说出三座,我以为当是波德莱尔、泰戈尔和鲁迅。波德莱尔“为世界文坛开创了一个新纪元”(翻译家亚丁语),可以说是第一座。波德莱尔是从事散文诗创作不能不学的散文诗鼻祖、杰出大家。
今年3月22日是著名法国诗人波德莱尔(1821—1867)诞辰200周年纪念日。提起波德莱尔,不禁想谈谈个人的一些学习心得。
许多年前,我收到香港泉州籍著名诗人秦岭雪先生寄赠的波德莱尔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久闻波德莱尔的大名,曾在报刊上零零星星读过他的诗集《恶之花》中的部分作品,领略他被雨果称赞为犹如“光辉夺目的星星”,给法国诗坛带来了“新的颤栗”的独特的浪漫主义风采,但我一直未能读到他的《巴黎的忧郁》,没想到,秦岭雪先生突然给寄来了,真是喜出望外。他还在扉页上写了这么一段话赠与我:“散文诗除了抒情,还可以写实,愿你开拓新的境界。”
显然,这是秦先生针对我散文诗创作比较偏向于抒情的状况而言的。我读过《巴黎的忧郁》,也才明白,他这是把《巴黎的忧郁》写实的风格庄重地介绍给我。而我当时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甚至,对于采用写实写法的散文诗,因诗意必然受到一些影响而不太喜欢,直到后来,才逐步认识到散文诗的写实之妙。书中,波德莱尔在《给阿尔塞纳·胡赛》一文中曾明确表白过:“我们哪一个不曾梦想创造一个奇迹——写一篇充满诗意的、乐曲般的、没有节律没有韵脚的散文……”他给自己的作品定位清楚不过,我惊异于这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竟然将自己的散文诗说成是“散文”。他大约认为自己的这一本散文诗集并不以“诗化”为主要特点,而更像是“散文”。一些评论家也将这一本散文诗集称为散文。是的,他的这一本《巴黎的忧郁》并没有像许多崇拜者所想象、所期望的那样,也不像有些人,未经仔细研读,想当然地认为这一本散文诗集是非常“诗化”的作品。
波德莱尔1864年出版的《巴黎的忧郁》又名《小散文诗》,他最早在世界范围内亮出“散文诗”这一旗号。波德莱尔是现代派诗歌的先驱,并被奉为象征主义文学的鼻祖。收入《巴黎的忧郁》的五十篇作品,我们可以读出作家以象征的手法极为娴熟、绝妙地对他所处的肮脏、畸形的现实社会进行的讽刺和挖苦,对传统、腐朽的世俗习气的无情鞭打和猛烈抨击;我们也可以读出诗人对美的向往和描绘;还可以捕捉到诗人某些寓意深刻但又难以捉摸的纤细的思绪。书中有些难懂的作品,有的是因为象征的程度特别大的缘故,有的多少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种种矛盾在作家心灵中所引起的精神危机以至病态。如《讨好者》描绘了一位美男子,“只见他戴着手套,油头粉面,紧紧地系着领带,裹在一套崭新的衣服之中。他走上前来,摘下自己的帽子,向蠢笨的驴子彬彬有礼地鞠一躬”的“讨好”,作品还忍不住点了题:“我觉得他集中地体现了法兰西的整个精神。”《狗和香水瓶》写的是小狗由本质所决定的对于香水的无知和反感,诗人愤慨地予以谴责:“你呀!我的忧郁人生的可鄙的伙伴,你多么像公众啊;对他们,从来不能拿出最美的香水,因为这会激怒他们,而应该拿出精心选择的垃圾。”作品漫画式地象征、讽刺世态的可悲、可笑。
波德莱尔善于把社会生活中很复杂很庞大的现象以一件很渺小、很可笑的小事表现出来,善于把现实中的一件不引人注目的小事加以夸张或用一些常见的琐事去寓意人们不易发现的生活真谛。《每个人的怪兽》写的是“我碰到许多人,驼着背向前行走”。“脚下是尘土飞扬的大漠,没有道路,没有草地,没有一株蒺藜,也没有一株荨麻”。“他们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个巨大的怪物”。他们去哪里?一无所知。而“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个旅行者对伏付在他们脖子上和吊在他们脖子上的凶恶野兽表示愤怒,相反,他们似乎都认为这怪物是自己的一部分”。作品象征一种在沉重而完全麻木的不自觉的精神包袱下,没有目标的行走,连觉得应该绝望的人后来也被“不可抗拒的冷漠控制了”,于是,“比怪兽压迫的人们更加疲倦了”。《老妇人的绝望》写的是“一位瘦小干瘪的老妇人”同“所有的人”一样,对“一个漂亮的小孩儿”表示热情、喜欢,“可是孩子却吓坏了,在衰弱的老妇人的抚摩下拼命地挣扎着,尖叫声充满了整个屋子”。“好心的老妇人只好重又回到自己那永久的孤独中去。她躲到一个角落里哭泣着”,作品象征着什么,其涵盖的东西是很丰富的。诗人给人在平实的事件描写中感受到了新鲜而丰富的思想和意境的诗意。
书中最为典范的、诗意最浓的散文诗当是《头发中的世界》,据说,这首《头发中的世界》是他献给21岁时就狂热地追求、最后与之结婚的妻子让娜·迪瓦尔的。诗人“长久地、长久地闻着”,“整个脸庞都埋在里边”的爱人的头发,是他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藏着整整一个梦。到处是白帆,到处是桅杆。这里更有浩瀚的海洋;大洋上的季风吹动着我,奔向令人心醉神迷的地方,那里的天空更加湛蓝、更加高远;那里的空气浸透了果实、树叶和人体皮肤的芳香”。“在你密发的海洋里,我瞥见一个小港,充满着哀伤的歌声,拥挤着各民族的强壮的汉子;在永远被炎热笼罩着的广阔天空下,各式各样的船只停泊在那儿,显出那精致的复杂的构造”“在你头发的静夜里,我看到热带蓝色的天空在闪耀;在你毛茸茸的头发的海滩上,我又沉醉在柏油、麝香和可可油的混合气味之中”。因为体验与感觉的丰富、深刻,想象的飞扬、繁复,抒情的强烈多姿与起伏跌宕(包括从爱人头发里的陶醉到“又感到长久的忧郁和寂寞”,包括“让我长久地衔住你乌黑粗大的辫子吧!当我轻嚼着你这倔强的、富有弹性的头发时,我仿佛在吞食着回忆”的细节的捕捉)而意象丰满、奇特、动人。
书中多数作品则因为写实和通过写实达到象征效果,诗意或较淡,或较为含蓄、隐晦,许多作品以具有一定诗意的、跳跃性的、张力很强的笔触与语境,叙写小事件,细细咀嚼,仍具有诗的韵味,比起偏于诗的散文诗,诗意可能较淡了些,但其以独特形态所渗透的诗味、诗韵却是不可替代的,粗心的读者、浮躁的读者、缺乏审美经验的读者,很可能发现不了而误认为是纯粹的散文。如《陌生人》,整首散文诗只是通过对话完成的象征,诗意体现在作品的整体完成之后,而很难在某个段落或句子读出。当然,还有一些的确属于散文,如《情妇的画像》、《暮色》、《寡妇》等,并未融入较浓的诗意。我想,大师也会有失控或力不从心的时候,更何况他是第一次尝试写小散文诗(或自称为“有诗意的散文”),有时诗意跑了不足为奇。但,正因为波德莱尔握紧写实的妙笔,他才能如同他在《给阿尔塞纳·胡赛》一文中所说的,他的《巴黎的忧郁》要“来描写一下现代生活,更确切地说,描写‘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他才能做到如同自己在《巴黎的忧郁》卷首所说的,“总之,这还是《恶之花》,但更自由、细腻、辛辣。”试想,没有写实,怕是很难做到比诗歌的《恶之花》“更自由、细腻、辛辣”。是否还可以说,正因为波德莱尔创造性的开拓,才使他如同译者亚丁在序言中所说的:“这些为数不多的短小诗文却在某种意义上为世界文坛开创了一个新纪元,启发了整个一代现代派诗人和象征主义艺术家,成为人们至今还在研究和欣赏的艺术品。”巴金先生在本书的首页上写道“相信它会为我们中国文坛增添一些有意义的新东西。”我以为“有意义的新东西”,应该包括他写散文诗的写实手法。
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收有散文诗五十首, 出版于1857年。而开始传入中国却是在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新文学革命”兴起之际。周作人、俞平伯、苏兆龙、徐志摩、张定煌等人为早期波德莱尔诗歌的翻译工作做出了重大贡献。很自然地,它催生了中国的散文诗。波德莱尔对中国诗歌的影响很大,新诗刚开始那段,闻一多、李金发、徐志摩、冯至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过他的影响,刘半农、沈尹默、鲁迅、周作人、郭沫若、沈兼士、许地山、徐玉诺、徐志摩、朱自清、郑振铎、冰心、瞿秋白、焦菊隐、巴人、茅盾、汪静之、于赓虞、朱大木冉等的散文诗则受到波德莱尔散文诗的影响。而鲁迅是最杰出的代表。鲁迅《野草》集里的作品写于1924年至1926年,结集出版于1927年。《巴黎的忧郁》为鲁迅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情感与思想的喷口,一个极适合于他的复杂的、模糊的不能直说的而又非表达不可的炽热的情怀和岩浆一样沸腾的思绪的艺术形式,鲁迅就在短短的几年中写下了《野草》。鲁迅在这一时期对于散文诗这种艺术形式的喜爱达到激情澎湃的程度。我以为鲁迅的《野草》带着《巴黎的忧郁》包括写实在内的创作风格上的印迹而又大大超越了《巴黎的忧郁》。鲁迅的《野草》与波特莱尔的《巴黎的忧郁》在情绪上都表现出相近的孤独与绝望的人生体验,但在这绝望的背后,却折射出两种不同的人生哲学态度,《野草》表现了一种“绝望的抗争”。而《巴黎的忧郁》则反映出一种绝望的颓废与沉沦,并由此导致了两种对于现世及其民众的不同态度。战士的苦闷与叛逆者的忧郁,这是鲁迅与波特莱尔的异同,鲁迅既受波特莱尔的影响而又超越了波特莱尔。
值得注意的是,波特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给阿尔塞纳·胡赛》一文里绝妙地描绘出散文诗的结构特点,他称自己的散文诗是“小小的作品”“人们如果说它没首没尾的话,那将是不公正的;恰恰相反,这里所有的篇章都同时是首,是尾,而且每篇都互为首尾。”“请注意,这样的组合为我们大家——您、我和读者们提供了何等的方便啊!我们可以随意地把它切割……去掉‘一节椎骨’吧!您将发现这支幻想曲的两端会毫不费力地联接起来;把它砍成无数的小段吧!您也会发现它们每段都可以独立存在,自成一体。我很希望这里有某些生动的段落能够使您满意、开心,所以才敢于把这整整‘一条蛇’都奉献给您。”波特莱尔关于散文诗的生动、传神的表述,也是他对于散文诗美学特征的发现与总结,这是指导散文诗创作的宝贵经验,值得我们继承和发扬。
我同意秦岭雪先生提出的“散文诗除了抒情,还可以写实”的见解。当然“写实”并非不要诗意,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融入不直露的、其实浓郁的诗意。我以为,这是《巴黎的忧郁》给我们留下的重要启示,散文诗文体的主要特征——诗与散文的美好交融,诗与散文的成分完全可以有所偏重,而为了更好地关注和表现现实生活,写实的写法不但不可偏废的,还是应该得到充分的、大胆的重视和运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