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儿时在阿坝山区小村庄，村庄的小学很小，有一个不算太大的操场，每年六一，山顶上的小学生就会载歌载舞的下山来到我们学校操场演出节目，那时小学的伙伴就会流露出一种骄傲，因为他们是山寨来的，没有这大大的操场，开场和压轴的节目都是我们的，能从他们的眼中看见一丝羡慕。

后来转学，回外婆乡下寄读，我从同学和老师的眼中读到了轻视，因为我是从山区来到平原的，我没见过风筝，不会正确的读拼音，珠算课不会用算盘……害的外婆买了零食带上我去哄小朋友让他们和我一起做作业一起玩，直到一年后我拿齐了所有的奖状老师才开始喜欢我，而我，该走了。

随母亲工作变迁，来到山区小城（今日的九寨沟县）小学求读，几位老师在办公室争论开了，原因是谁也不想收我——因为我是乡下来的，不好管教怎么办？门外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孤独和伤害袭来，眼泪开始打转。永远记得一位姓奂的女老师，她刚下课回来，一听说，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别哭，走，到我的班上去，给我当学生”，进了教室门，在欢迎新同学的掌声中我想笑，泪水却不争气的哗哗流。

又是搬家，来到川西平原的一个小城，城关二小。才来要参加入学考试，去哪个班参加考试呢？结果大多班主任又是避之不及，怕来自己的班级考试就会分到自己班，一位老师当着我的面不屑的翻弄我带来的成绩单：“山区的分数都信不得，我们这儿可是重点小学，山区来的，怕又是个差成绩吧？”。庆幸的是，在每一步总有一些让我一生感激的人，和气的钟老师打破了僵局，“来，先来我们班级考试吧。”我小心翼翼的去考试，坐在最后一排，看不清黑板上了题目（从此发现自己近视），结果考了70分，小学数学70分，是很差的成绩吧？别的老师都一阵庆幸，只有教数学的钟老师对我说没关系，理所当然，我就留在了这个班。以后的日子，几乎所有的数学考试我都能拿满分，这样一直到小学毕业（钟老师待我很好，偶尔考不到满分，她就会叫我摊出手，佯装嗔怪的说差几分就自己打自己几个手心吧）；当我的作文也开始被别的老师讨要去当范文讲解的时候，钟老师很开心，半开玩笑的说都是各位谦让才能到我们班的。后来升学毕业工作，直到如今每次回家我都依旧要去拜望她：）

六年中学，波澜不惊。城里的同学和我要好，乡镇里来的住校生也和我关系不错，他们会在回家爬山后带回来一枝红果松塔什么的藏在我的课桌抽屉里，会邀请我去他们家屋后采桑椹。后来有位同学说你还记得那一口饭吗？住校生吃食堂饭菜不好都很节约，一天放学，正好看见他打完饭回来，边走边吃，大家就说这么早就吃饭啦？碰见也不给我们吃点？这位男生一愣，有点腼腆的把饭勺插在碗里递了过来，大家纷纷摇头走过去嘻嘻哈哈的说开玩笑而已，伸过来的碗有些尴尬，我走在最后，不客气地接过来大吃了一口再还给他：“呵呵，挺香！”后来他转学、高考补习、读书、工作，每次换地址总会给我一封信，现在都江堰上班，一直邀我去玩，可惜每次经过成都都归家心切，至今未能成行。

高中毕业来京求学经过成都，住在亲友家中，小孩中学，骄傲的问我：“你会弹电子琴吗？我在少年艺术宫学过的！我们中学是省重点，可难考了，我们班的同学都有特长的。我还学过舞蹈和画画……你会什么？”不会，我什么都不会，至今五音不全拿着简谱也唱不出调。早在城关二小的时候就被同学嫌弃过了，因为山区来的我不会踢毽子不会跳皮筋……她们接受我以后的特殊照顾就是同意我去给她们撑皮筋，已经让我很开心了。还有体育，什么也不懂，没少挨体育老师骂，不会扔垒球偏偏碰见领导检查给大家丢脸，不会三级跳总是踩线进坑跑了一次又一次还不得要领，不会跳大绳在班级比赛的时候被拉出去单独练习再练习……往事俱已。对四川而言，成都是可以骄傲的，他们是大省城，而我们只是城里连公交都没有无名小县城；县城的同学也是可以骄傲的，因为我什么都不懂来自穷乡僻壤的山区。连县城的农民都看不起要去阿坝山区打工的同乡，说怎么去那种“穷的很的山kaka(四川话)”，打工也是去广东北京什么的才洋气有面子。而他们都看不起的我走来的山区到底如何呢？——如今满世界的人都来参观，美轮美奂的九寨沟阿！都奇怪我怎么舍得离开那么美丽的地方？苦笑，来旅游和去生活是太不一样的方式了。

来北京，学校在郊区。北京人民带着皇城根儿脚下天生的骄傲——我是外地人。后来发现，北京的同学有的也很不错，继续一统计，他们几乎都是北京郊区的，说：他们北京城里人和我们不一样！哑然，同是北京，依然有三六九等。大三的时候开学去迎接新生，一位北京的家长在吵闹要给儿子转系，要读最好的电力专业，理由是他的儿子成绩特别好，填报的不好才落到我们学校的，要特殊照顾。我问她儿子高考多少分？她说526（满分750），我把电力专业的名单扔给她“你自己找，要是有580分以下的我就带你去见主任！”家长吃惊的看完分数，不相信的嚷嚷：“总分不一样的吧?肯定试卷也不一样，怎么可能600多分！”那时候全国试卷一样，我懒得再搭理她，优越的北京人真的不知道外地学生多付出多多少的艰辛才可以获得一样的机会吗？而这些机会北京人生来就拥有，因为生在北京！

毕业，赶上不包分配，作为四等公民（一等是北京人、男生；四等，外地人，女生）自己找工作，看了无数的白眼，有的折腾了第三轮面试后还是渺无音讯。后来落脚经济技术开发区，至今感谢我的第一位老板，面试时只谈了10分钟，就打电话来说愿意和我签合同，解决户口，还提供宿舍。后来经常是老板开车接我们上下班，他说自己是南京人，独自来北京开公司知道外地人在北京的艰难。现在想起来在他手下工作快两年，竟然从来没过他说我做的不好，总是说：“很好，你可以完成，交给你我放心。”这些给才参加工作的我莫大的鼓励。以后每当碰见客户夸奖我，他就半开玩笑地炫耀“招聘是我亲自挑的，一下就看中了，有眼力吧？”

就是在开发区住的一个夜晚，4个小伙子气势汹汹的敲开门，劈头就问：“暂住证有吗？派出所警察，例行检查！”那天就我自己在，一愣，“没有!为什么要有？我的身份证是北京的。”看完证件，发现就是开发区的户口，来人口气缓和多了。再知道是公司员工宿舍，公司还有开发区的投资，来人的表情已经完全缓和“要开会了，我们是例行检查，听说这儿租房有很多外地人，你们要小心安全。”送走，开始后怕（万一刚才是抢劫的怎么办？）、生气（凭什么张口就要暂住证？）、或者还有一丝庆幸？复杂的感受交集着。平常每当别人问起我是哪儿的人，很自然的回答——四川人，我也喜欢我四川人的身份。而这种时候，一个北京的身份证如此重要？想起来了，我们的老板要买手机，居然还是借用北京司机的身份证才可以，因为他是南京人！

而今，每天赶着拥挤的地铁穿梭在城市，偶尔想起故乡的小河，河上的水磨房便会有种恍若隔世的恍惚。回头看看一路走来的每一步，想想一路遇到的蔑视和遇到的真诚，然后告诉自己不要在别人以为卑微的时候自轻自贱，因为那只能表明他的浅薄而不是我的错误，人必先自敬而后人敬之；不要在别人以为的尊贵中骄傲迷失，想想每一步脆弱时得到的帮助然后学着去善待每一个人。很欣赏唐师曾说的一句话：“我可以享受最好的也可以承受最差的”，在高高低低的起伏中寻找一种从容，不轻易对你没有了解过的事情说不。站在每一个台阶的人都爱向觉得比自己底的人显示骄傲，而这种台阶要是觉得多了好几阶，更会高高在上的表示轻蔑显示骄傲，彼此的沟通何其困难！

后来小妹也来京求学，然后远去大洋彼岸，写邮件回来：“这儿的人很友好，看见每个人都会向你问好，觉得他们每天工作的很高兴，学校里中国来的学生彼此也很关照。”这下好了，不管是来自北京还是县城，都是中国人，连见了黄皮肤的人都觉得亲切，世界越宽广，似乎越心平气和起来。

 

20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