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多，电话响了，是父亲打过来的。一般的，都是我打给他，父亲给我打电话的情形倒少见。若非紧急或他无法解决的事情，父亲是不会主动的。“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当我接父亲电话时，这总是我的第一句话。大多时候，他在电话那头好似憨笑一般，“没事，就是给你打个电话。”这次却是例外。

“你爷爷去世了，我和你妈明天得回去一趟。”我啊了一声，半天再没出声。“中午的时候走的，怕会影响你在手术室上班……”其实，近来并未在手术室上班，一直在实验室忙活别的事情。挂掉电话，依旧有点难以适应。关于爷爷奶奶的生活画面，像快速倒动的电影带，一幕幕的清晰展现。他们都八十几岁了，奶奶今年84，爷爷呢？给父亲去了电话，“爷爷今年81岁了，是喜丧。”

近几年来，爷爷身体状况不佳，他也只在夏秋会在院落里坐一坐，其他时间就坐在炕上。他的吃喝拉撒都在炕上解决，由奶奶伺候着。奶奶身体倒一直硬朗，79岁的时候还坐着近8小时的长途汽车来了一趟上海。只是最近一年多，奶奶仿佛一下神采靡钝了一般，视力听力大不如前，脑子开始糊涂了。

自从父母来上海后，爷爷奶奶才开始住我家的房子。奶奶说，终于住在敞亮的房子里。不过，老两口的生活起居所用，却非常简单。他们很少去正屋，生怕带了老旧之气。今年元旦，父亲探望他们回来后说，爷爷奶奶恐怕……这话颇让我们心惊，却是事实。

关于爷爷的记忆，大多是片段式的。他并不会讲故事，倒能喝几两酒，更擅长抽旱烟。爷爷是个老烟枪，患有肺结核。肺脏有空洞，十几年前经常是大口的咳痰，当时还强制吃过药。后来，咳喘一直有，可他怎么也不戒烟了。他的烟袋磁黑，只闻一下，我就犯头晕。他曾养过水牛，扶着犁耙在田里耕种。我也曾在山上放过这头牛。爷爷还伐过石头，在山腰上有个石坑，算是我们家族的。他握着锤头与錾子，在白花花的石坑里挥汗如雨过。

我从初中起住校。初中每周回一次家，高中几乎变成了每月回一趟。归家后，便跑到爷爷奶奶的院子里，接受他前一次见我时的相同问话。到了大学，每半年回一趟，后来变成了一年。他的问话有了变化，但仍绕不出去哪里坐车，坐几个小时，经过什么地方，累不累之类的交通问题。自从我有了相机与摄录设备后，我总注意拍些爷爷奶奶的画面。现在回想，我生怕某一天再也瞧不见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他们的小院落，去接受他的那些交通问题。

爷爷奶奶的小院落，靠着一个池塘。院子前面，有一道夏天发大水时才汹涌的沟渠，院落里尽是树。他的六个儿子的房屋，分别居于四周不远的距离。饶若以小院落为圆心，画一个半径50米的圆，基本可以将儿子的所有房屋囊括在内。因此，当爷爷不再下地劳作时，他的任务便是画圈。

他喜欢手抄一把折叠板凳，双手笼在后背，缓缓地出了家门。先是到村里的主大街上坐定，只看着过往人车。待到挪屁股时，便先往前走一段，转个弯进了一道胡同，往前走一段，便拐到另一条街上。再走一段，便折回了家。只消走一圈，几个儿子的宅子便打量到了！

整体来看，爷爷是个典型的庄稼汉，既实在，又闷憨。我只感觉，他表达欣喜欢快的方式，是饮酒。无论是孙子结婚喜酒，还是随后的重孙出生，他都要挣扎着从炕上爬将起来，穿戴整齐地赴宴，坐定最上宾的位置，自顾自的喝起来。

从生育繁衍的角度来看，爷爷算是成功的。这辈子，他与奶奶生育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膝下有七个孙子，七个孙女，三个重孙，三个重孙女，一个外甥，一个外甥女。在不大的山村里，是最大的一个家族。

我无法体悟爷爷的内心是怎样。但就生命的长度而言，他活过了八十岁，超过了村落里曾与他一同成长的大多老人。我目睹耳闻过很多农村老人，待到六七十岁便离开了人世，原因大多是从未治疗过的高血压、脑梗，晚期的胃癌或食道癌。

爷爷走的并不痛苦。从电话来听，就像是劳累困倦了，躺在床上想美美的睡一觉，睡一个天长地久。爷爷也可以放心了，他早早设想好的墓穴，在那向阳的山坡上。在那块自家的土地里，最中间的墓穴将由他安息，左右各列三冢。未来几十年后，是他的六个儿子、媳妇的安息地。

我曾看过那片墓地。设想那样的场景，令人十分伤感，却是永久地安息。生命韶光，区区百十年，短暂易逝。向阳的山坡，背依着青山，俯瞰着村落，生命终结后的归宿，他肯定也会满意的。

今夜的上海，中雨。开春来的第一次电闪雷鸣，鼓彻着天地。我并不悲伤，却会陪着家人怀念。怀念这个家族的源起者，怀念乡居生活里的人与事。

爷爷，请您走好！奶奶，现在请您多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