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宗璞散文选集《铁箫人语》
最初见识宗璞先生的散文是通过中学语文课本里的那篇名作《西湖漫笔》,尽管当时只是很机械地按照老师的要求学习,仍觉妙不可言。在我读了宗璞先生的散文选集《铁箫人语》之后,加深了我对宗璞散文的美感与敬重。
“一篇好文章,我以为需要三个条件,即真情、洞见、美言。”(《真情·洞见·美言》)这是宗璞先生对好散文的衡量标准,也是她身体力行的创作原则。
情是文章的根,无真情实感,作品好比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徒有一些空泛的辞藻,毫无生气。宗璞的散文,俱是有感而发,“为情而造文”,绝不“为文而造情”。在《真情·洞见·美言》一文中,她写道:“写散文,总是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人或事,有所感焉,然后发之为文。见到的一切,就不能只是观之以目,而要有情感的融合……任何艺术的第一要素,总应该是真情。而散文因为篇幅小,较集中,没有什么遮盖粉饰,更容不下矫揉造作。”书中写她父亲、母亲的文章,写燕南园中几位饱经沧桑后撒手西去了的著名学者的文章,还有那篇有名的悼文《哭小弟》,都深沉凝重,极有分量,那分量,不只是所写的人物的分量,还有作者感情的分量。可以看出,作者是强忍着内心的激动,饱含着热泪写的,但她只让感情融入字里行间,流露在平静的叙述中,并不大肆张扬或故作抒情状。比如写父亲冯友兰去世那段:“我用热毛巾拭过他安详的紧闭了双目的脸庞,真的听到了一声叹息,那是多年来回响在耳边的。我们把他抬上平车,枕头还温热。然而我们已处于两个世界了。再无需我操心的侍候,再得不到他的关心和荫庇。”(《心的嘱托》)
痛彻肝脾的情感,隐于平铺直叙中,文章便愈加含蓄,感人至深,这是更高一筹的抒情。再如《花朝节的纪念》中,写到母亲病重“最后在校医院用杜冷丁控制疼痛,人常在昏迷状态。一次忽然说:‘要挤水!要挤水!’我俯身问什么要挤水,母亲睁眼看我,费力地说:‘白菜做馅要挤水’。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滴在母亲脸上。”在这里,作者没有运用过多的语言来刻画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只是选取母亲昏迷状态下的一句失语,一位意志坚强、含辛茹苦的母亲形象便跃然纸上。设置如此细节,看似作者率意为之,信笔写来,实则匠心独运,极见功力。
宋人邵康节在《观物篇》中说:“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宗璞先生对此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我说用理观物,并不是一定要讲道理,而是为文时要有自己的见识。这见识不一定要写出来。有这个见识和没有见识,写出文章来自是不同。有见识,才能使文章达到一种境界。”(《真情·洞见·美言》)宗璞先生对“洞见”的诠注和阐述,显示了她洞彻事理的过人之处。自古以来抒写西湖的诗文颇多,且佳作纷呈,同题材的文章愈是后来者愈难写,很容易落入前人的窠臼。但宗璞先生的《西湖漫笔》却写出了新意,写出了自己眼中和心中的西湖。如文中写西湖胜景的不同绿色:“飞来峰上层层叠叠的树木,有的绿得发黑,深极了,浓极了;有的绿得发蓝,浅极了,亮极了。峰下蜿蜒的小径,布满青苔,青绿到了石头缝里……黄龙洞绿得幽,屏风山绿得野,九曲十八涧绿得闲……”
宗璞先生善写景,她有一支神奇的笔,总能写出不同景物的不同色彩来。《紫藤萝瀑布》写了一架藤萝的瀑布流泻般的紫色,《墨城红月》写了海拉尔月色的朱红。钱鍾书先生有言:“自然界无现成之美,只有资料,经艺术驱遣陶熔,方得佳观。”(《钱鍾书论学文选·模写自然与润饰自然》)那些被前人抒写过的风景,在宗璞先生的笔下则别具一格,令人刮目相看。这无疑得益于先生深厚的艺术动力和美学修养,正是因为她独具慧眼、匠心独运,才使她的作品别有天地、不同凡响。
宗璞先生的语言,典雅、严谨、简约,而又清醇、自然、含蓄,先生是很讲究语言的,曾提出写散文要用美言:“所谓美言,就是要美的文字,散文特别需要文字上的功夫。本来文学是语言艺术,散文似乎更为苛求。(《真情·洞见·美言》)孙犁先生在《澹定集·读作品记》中曾给予宗璞语言这样的评价:“宗璞的文字,明朗而有含蓄,流畅而有余韵,于细腻之中,注意调节。每一句的组织,无文法的疏略,每一段的组织,无浪费或枝蔓。可以说字字锤炼,句句经营……这样美的文字,对我来说,真是相见恨晚了。”如此高度评价,宗璞先生确也当之无愧。拾取《西湖漫笔》中的一段文字,从中我们足可以心领神会宗璞先生的美言特色。
“我最爱看初春的杨柳嫩枝,那样鲜,那样亮,柳枝儿一摆,似乎蹬着脚告诉你,春天来了。荷叶,则要持重一些,初夏,则更成熟一些,但那透过活泼的绿色表现出来的茁壮的生命力,是一样的。再加上叶面上的水珠儿滴溜溜滚,简直好像满地荷叶都要裙袂飞扬,翩然起舞了。”
原本是一片静态的景物,却写出了动态的美,景物就显得鲜活、生动。“一摆”、“蹬着脚告诉你”、“持重”、“成熟”、“滴溜溜滚”等词语,字字珠玑,都极其准确而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景物的个性。句子错落有致,有疏有密,有张有弛,充分体现了文章的散体美,读起来又能有轻松的节奏感,珠圆玉润,余味无穷。此般连珠妙语,在宗璞散文中可谓俯拾即是。当然,美言并非等同于华丽的词藻,对此,宗璞先生颇有见地:“其实美言不在词藻,如美人不在衣饰,粗服乱头,不掩天姿。甚至不只在容颜的姣好,而要有气质,修养各方面因素。语言和内容是一体的,不能脱离内容单讲语言。但必需能很好地驾驭语言,才能表现内容。”
(《真情·洞见·美言》)宗璞先生的真知灼见,对于我们读书、为文,都颇有益处。
宗璞先生在《铁箫人语》的题记里这样写道:“我家有一枝铁箫,那是真正的铁箫。一段顽铁,凿有七孔,拿着十分沉重,吹着却易发声。声音较竹箫厚实,悠远,如同哀怨的呜咽,又如同低沉的歌唱。听的人大概很难想象这声音发自一段顽铁。铁质硬于石,箫声柔如水;铁不能弯,箫声曲折。顽铁自有了比干七窍之心,便将美好的声音送往晴空和月下,在松荫与竹影中飘荡,透入人的躯壳,然后把躯壳抛弃了。”这段寓意深长、耐人寻味的文字,让我对宗璞先生的散文质地、人格魅力和才情,有了更为深入的理解。我将循着缕缕书香和出神入化的箫声,一步步走近高深莫测的吹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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