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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上有精魂
——读陈忠实长篇小说《白鹿原》
◎江南冰雨
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是值得反复去读的,尤其是当下,很难再有如此宏伟的鸿篇巨制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陈忠实着手写这部书,就有个伟大的构想,要写出一个民族的秘史。
尽管白鹿原位于关中平原,只不过是中国乡村社会的一个小小缩影,却经历了从满清灭亡、辛亥革命爆发、国共合作、国内战争等各个重要历史时期的社会变革。那些乡村人物所承载的命运,是中国农民在黄土地上艰辛劳作、与命运抗争的苦难史。
从开篇的白嘉轩出场,便充斥着浓浓的悲剧色彩。他六丧七娶,有一个近似于悲壮的目的——为了家族的传宗接代,可见,家族的传承意识在宗族社会是头等大事。白嘉轩是白鹿村的族长,也是传统乡村社会的代表。他是个小地主,既是雇主又是帮工,他对白鹿两家的宗族事务拥有着裁决权。因此,他要以身作则,不殉私情,修祠堂、办学堂,耕读传家,用传统的《乡约》来约束自己和规范族人的行为。他精心守护着祖先留下的家产和规矩,严格教育自己的子女,既宽厚又严苛,近乎于卫道士的形象。难怪黑娃说他的“腰挺得太硬太直”。白嘉轩不谋私,有担当,在“交农事件”中是起事人,他所要捍卫的是族人的集体利益。在处置田小娥这件事上,却又极其冷漠、严苛,不近私情。他所遵循的“道”,是道德规范,是那个时代乡村社会宗族自治普遍遵从的行为准则。
相较于白嘉轩所遵从的“道”,朱先生的“道”则显得更为宽泛。朱先生是传统的乡村知识分子,他以圣人的形象示人。如果说白嘉轩代表了农耕文明的经济基础,朱先生则代表了道德层面的文化基础。朱先生以教化乡民为已任,他的白鹿书院培养了白孝文、白孝武、鹿兆鹏、鹿兆海、鹿兆谦(黑娃)等一大批年轻后辈。朱先生的至理名言反复得到论证,他的神奇传说和只身说服总督退兵的壮举在白鹿原上广为流传。可以说,朱先生是白鹿精魂的化身,是乡村社会最后一批理学代表。他能够凭借知识和运用智谋把握时事,准确地预测事态的发展。他穷尽一生,兴办学院,编纂县志,为白鹿原奠定和保留了最后的文化基石。因此,朱先生是道德规范的修订者,白嘉轩则是道德规范的执行者。
作为族长的继承人,其实白孝文从一开始就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他从格守家规,到放任堕落,从而走向反面。他的人格分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严苛的族规家规扭曲了人性所致。如果说田小娥是宗族礼教的殉葬品,那么,白孝文的蜕变,则是宗族礼教内部畸形的产物。这不能不说是个莫大的讽刺。而白孝武则是白嘉轩的真正继承者,他生性淳厚,精于劳作,又格守本分,是传统乡村社会最后一批守望者。
作为革命者形象出现的鹿兆鹏,是白鹿原另一大家族鹿子霖的长子。鹿子霖贪财、好色、爱权,是个唯利是图的乡绅,鹿兆鹏并无乃父风格,新学的教育使他成为白鹿原革命的先驱和启蒙者,乡村宗族社会的掘墓人。鹿兆鹏办新式学堂,领导了农民运动,并且发展了黑娃等人闹农协,在白鹿原上成功地掀起一场风搅雪,引发了暴动。尽管他和二弟鹿兆海属于不同的革命阵营,他们的信仰却是无比坚定。
同样有着革命理想的还有白灵,她是白嘉轩最疼爱的女儿,生性活泼,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在出生的时候,“一只百灵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树上叫着。”朱先生说,白灵的眼睛有一缕傲气,文可以治国安邦,习武则可能统领千军万马。唯独左侧有个黑洞,要小心提防。她跟所有的热血青年一样无所畏惧,勇于反抗专制,对革命胜利充满憧憬,可惜的是在肃反中被误杀。白灵的形象是最接近于白鹿精灵的气质,难怪白灵在临死时托梦,白嘉轩梦见了“白鹿的脸蛋变成灵灵的脸蛋。”
黑娃的蜕变最具代表性和戏剧性。他从长工、革命者、土匪,又投身保安团,成为起义的实施者,并且继承了朱先生的理学遗风。他的命运跌宕起伏,直到被枪杀,是最值得惋惜和同情的人。黑娃的觉悟,是本书的一大亮色,而结局却使人困惑不已。他的死跟白灵的被误杀,在那个特定历史年代,似乎都是被允许的,我们也看到了特定历史时期的残酷牺牲。
在社会变革大背景下,《白鹿原》是通过对白鹿两家的冲突展开的。从白嘉轩因白鹿精灵的出现而巧取鹿子霖的风水宝地,到鹿子霖设计让田小娥勾引白孝文,以致于白孝文成为浪子,沾上毒瘾,被迫变卖家产等等。白嘉轩始终是个道貌岸然的正面角色,鹿子霖则是个有伤风化的反面人物。二者表面一团和气,底下却在暗自较量,体现了两个家族内部的权力之争。
本书对耕田、收割、织布等农耕社会生活场景的描写,对祭祀、兵荒、旱灾、瘟疫、祭雨等事件的详尽记录,以及对白鹿传说的细致描写,努力还原了乡村社会的原始风貌。尤其到了后期,白鹿原已经面目全非,传统宗族治理的社会结构已经催枯拉朽,土崩瓦解。
陈忠实曾经说过,“我要全面地反映这个文化,这个文化,有它腐朽的一面,还有很伟大的一面,否则,我们这个民族就不能延续下来。”《白鹿原》能够成为经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传统乡村的图景和人性的苦难有着史诗般的描写,其激励人心的白鹿精魂便是不屈的民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