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周加1天，过了预产期8天，小蜜蜂同学仍然怡然自得地猫在蜜蜂妈妈的肚子里，每天子夜时分做两小时广播体操，白天则处之泰然安之若素。

    小蜜蜂同学，你什么时候与爸爸妈妈见面呀？

    她（他）似乎若有所动，但却慵懒地不予回应。

    按信贷——蜜蜂爸爸的工作——的行话来说，小蜜蜂逾期了，需要各种催收，何况几天前，还出过一次状况，蜜蜂妈妈缺氧，四肢无力，呕吐，后来去医院吸了半小时氧才恢复身心。于是，蜜蜂爸爸陪着蜜蜂妈妈去深圳市罗湖区远东妇儿医院再一次作了全面检查，像晚孕期的每周例检一样，抽血尿检、胎心监测、电子骨盆测量、B超和妇科检查。

    有一项指标不合格，胎心偏慢，这会导致胎儿脑部缺氧，主治医生强烈建议——几乎是命令——入院催产，并开了住院单。

    回家，吃饭、午休和纠结之后，下午三点，蜜蜂爸爸拎着待产包，背上陪产包和蜜蜂妈妈又去了远东妇儿医院，交了押金，办了入院手续，住进了18楼的待产房。一个四十平方的套间，三张床位，里面已经有两位待产妈妈了。一位是二胎，逾期，无生产征兆，准备次日剖宫，一边与我们交流一边看手机。一位已经见红，蜷在床上，紧抓妈妈的手，不时用喉音喊痛。预告一下，两小时后，她被送进产房，晚上一点，她母亲生猛地闯进房间，收走随身物品，并且大声说，生了，生了个女儿。

    一位肖姓的产科医生过来，淡定地跟蜜蜂爸妈交待了生产流程，大意是今天先休息，明天上午先用催产药，如果不成，再打催产针，也可以直接打催产针，如催产不成，只有剖宫产了。那催产药叫做欣普贝生，学名地诺前列酮栓，一种促进宫颈成熟软化的药。肖医生又拿出几份文件，蜜蜂爸妈都签了字，针对使用欣普贝生一项，还写上了了解风险，同意用药，责任自负的声明。

    当晚蜜蜂妈妈睡病床，蜜蜂爸爸展开折叠椅一侧躺下，两人各种原因睡不着。套间窗朝深南大道，很有些吵，与等剖宫产产妇商量后，严丝合缝地闭了窗，打开了空调，不待舒适，等剖宫产的陪床老公鼾声升到高处，并且企稳，蜜蜂爸爸故意大力开门关门，都阻断不了，直到晚上一点，对喜得孙女的老人说了恭喜后，蜜蜂爸爸到护士站，跟值班护士协调后，得到了一个暂时空置的独立套间。蜜蜂爸妈急忙抓了钱包和手机就去了，终于心无旁骛地躺下了。

    你睡足了吗？次日早晨，蜜蜂爸爸问蜜蜂妈妈。

    睡了五个多小时，差不多了。蜜蜂妈妈说。

    回到原来的套间，蜜蜂爸爸去医院西侧的永和大王买早餐，打包回来，用餐完毕，医生已经来催了，蜜蜂妈妈说稍等，做了一个产前淋浴，换上新的宽大的病号服，擦干了头发，又休息了一刻钟，拿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密封文件袋，里面放上了苹果手机，充电器，巧克力，牛奶，红牛以及给医生、助产士和护士的小礼物，在蜜蜂爸爸的陪护下去了7楼产科。

    蜜蜂妈妈挺着巍峨的肚子孤身一人晃晃悠悠进了封闭产房，蜜蜂爸爸止步在空旷的家属等待区，此时是2012年4月23日上午九点。

    产房的磨砂玻璃门上对称地贴着非请勿入、请按门铃字样，十分严肃。家属等待区放着六横排两竖排铁制布垫椅，其中两横两竖围成一个长方形，中间放了两张玻璃茶几，另有储物柜、饮水机，面朝产房入口的方向，还有一台壁挂液晶电视，小声地放着随便什么节目，没有人认真看，四五拨家属，每拨三三两两地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心不在焉地等待，向进出产房的每一个人，产妇、医生、助产士、护士、清洁工、家属以及外卖小弟，行全程注目礼。

    九点半，蜜蜂妈妈短信说，上了药，躺两小时不动。

    蜜蜂爸爸回复，趁机睡个回笼觉，我在门外。

    中午，应蜜蜂妈妈的要求，蜜蜂爸爸去永和大王买了卤肉饭和汤，还去麦当劳买了热牛奶，一起打包回来，按产房门铃，护士接了进去。过了一会儿，蜜蜂爸爸的大妹妹——蜜蜂大姑带着快两岁的儿子小西瓜一起来了，蜜蜂大姑带了一保温瓶鸡汁小米粥，也一并送进了产房。这些就是蜜蜂妈妈的简单午餐。

    下午三点，欣普贝生的药效发力了，蜜蜂妈妈说，见红了。又表示，医生平静地说没事。又有些没信心地说，见红也不代表什么，邻床的产妇昨天打催产针，流了点血，但是没有动静，现在跟我一起上药呢，都不痛。

此后直到晚饭时分，蜜蜂妈妈一直想大便，在蜜蜂大姑的帮助下，来回产房和卫生间多次，蹲了很久，收获却不多。蜜蜂爸爸打电话问蜜蜂奶奶，蜜蜂奶奶说，这是一种产前的征兆，蜜蜂宝宝在里面踢腾，挤压到了膀胱和肠道，造成了想排便的感觉，这也是经常有人把孩子生在了卫生间的原因。

    蜜蜂爸爸去向西村唐宫粤式酒楼，炒了两个清淡的菜，外带了回来，和已经准备好的蜂蜜水一起送进产房，蜜蜂妈妈吃掉了一个菜，是为晚饭。又给自己、蜜蜂大姑和小西瓜买了永和大王的快餐。小西瓜一下午都在试图爬上玻璃茶几，每次被拦截之后不久，就又开始新一次的努力，他吃过晚饭之后，被蜜蜂大姑带上18楼待产房套间看了两小时电视，就被他爸爸赶来带回家了，留下蜜蜂爸爸和蜜蜂大姑继续等待。

    蜜蜂妈妈在产房喝了蜂蜜水，给了助产士小礼物。不久后，发短信说“开了三指”，这时候是晚上九点半，蜜蜂宝宝正式发动，蜜蜂妈妈开始承受一浪高过一浪的疼痛大潮。

    蜜蜂宝宝，这种疼痛，以及其后的产房历程，也许只有蜜蜂妈妈才能跟你说个大概，你长大后，一定要认真阅读蜜蜂妈妈的生产记录，倾心聆听妈妈讲述如何将你出品的故事，而要真正感同身受，也许要到你多年以后为人父母时才能完全领悟。是时的疼痛，网上说，仅次于烧死。蜜蜂妈妈后来说，那种疼痛，已经超过疼痛一词的值域了，不是疼痛二字可以描述的，应该单独给它命个名，把它与平时所说的疼痛区别开来。

    “疼痛”三分钟一波，直到晚上十点，麻醉医师给蜜蜂妈妈打了无痛分娩针，就是从脊椎外层的硬模处注射麻醉药，很快，产痛减少了七八成，蜜蜂妈妈卧床休息。

    经过孕妈们一个白天的努力，晚上出现了一个生育高峰，每个小时都有讯息从产房传来，最喜庆的是，产房门从里面拉开，助产士抱出一个裹在抱被里的婴儿，大声喊，某某的家属在吗？来看一眼孩子！然后就有一拨家属弹跳起来，聚到产房门口，助产士介绍性别、体重和生育时间，让家属们看一分钟，就又活生生地抱回去了。但有时候，产房门从里面拉开，助产士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大声喊，某某的家属在吗？产妇大出血，需要输血，血库正在配对血型，请签字；某某的家属在吗？产妇开了六指，无法忍受疼痛，要求剖宫产，请签字。被叫到的家属面如纸色，惶惑签字。每每此时，蜜蜂爸爸与蜜蜂姑姑面面相觑，暗暗希望一切平安，也不由觉得，生育不只是心理艰难和身体疼痛，而且十分地凶险，存在很大的风险，可能出现各种意外，甚至风险和意外才是大概率事件，而在这个过程中，家属被屏蔽在门外，只有蜜蜂妈妈一人孤身犯险，这又是一种艰辛。

    过了十二点，蜜蜂爸爸上楼拿了毯子和枕头，给了蜜蜂姑姑一只枕头，她枕着躺到一排椅子上，蜜蜂爸爸裹着毯子躺在另一排上，现场只剩下三拨家属了，电视机里放着喋喋不休不休的钱币收藏广告。

    一点钟，收到信息，上产床了。蜜蜂姑姑说，那就是开十指了，还需要一到两个小时。

    蜜蜂爸爸喝了很多水，然后像蜜蜂姑姑一样，躺在椅子上。

    盯着天花板，盯着电视机，盯着饮水机，盯着产房门，盯着另外两拨家属。他们的产妇是同一时间被送上产床的，到了三点钟，顺利生产。

    蜜蜂妈妈仍无消息。蜜蜂姑姑说，打个电话。电话通了，说晾了一个多小时，正在生产……蜜蜂姑姑连忙讲述呼吸用力技巧，电话挂断了。

    蜜蜂爸爸又喝了很多水，然后像蜜蜂姑姑一样，躺在椅子上。

    盯着天花板，盯着电视机，盯着饮水机，盯着产房门，盯着另外一拨家属。

    有几次产房门开闭，蜜蜂爸爸和蜜蜂姑姑都跳了起来，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工作人员正常出入。四点半，产房门再一次打开，助产士喊道，蜜蜂妈妈的家属在吗？进来，我跟你讲。

    蜜蜂爸爸进了产房，在通道口的鞋柜边上，助产士拿着一张纸，飞快地说，头出来一部分，难产，宫颈无力，已经无法剖宫产，需要用吸盘吸出胎儿，配合使用产钳，可能会导致胎儿脑部受伤，颅内出血，或者死亡，你看一下，签字，写上了解风险，同意使用吸盘产钳。
    已经无法选择了，蜜蜂爸爸签字，并问道，受伤、颅内出血的可能性有多大？

    助产士安慰说，机率不大，可能会有些外伤，我们会尽力的。

    蜜蜂爸爸出了产房，安慰蜜蜂姑姑说，要用吸盘把蜜蜂吸出来，没事儿，一种分娩方式。

    蜜蜂爸爸站在休息室的窗前，探头向外看了看罗湖林立的群楼，以及夜幕之下的国贸大厦，只见建筑混沌无序，灯光杂乱乏力，叫人没法儿多看。

    五点过一刻，一位医生从产房走了出来，借问了一下，回答说，已经生出来了，没有用吸盘和产钳，婴儿头上有个脑瘤，出生时挤压的，不要碰它，过几天就消掉了。

    大人怎么样？蜜蜂爸爸问。

    挺好的，在病房里，术后观察两小时。

    尘埃落定！蜜蜂爸爸和蜜蜂姑姑如释重负。

    蜜蜂爸爸给蜜蜂妈妈发了祝福短信，又给蜜蜂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报了平安，他们在异地，一夜未眠，一直在等这一个电话。

    五点半，产房门再次打开，助产士抱着裹在抱被里的蜜蜂宝宝出来了，对蜜蜂爸爸和蜜蜂姑姑说，顺产，女，体重六斤六两，身高五十厘米，出生时间，2012年4月24日4时58分。

    只见蜜蜂宝宝睁开一双墨玉般的小眼睛，面对围拢过来的密集的人生初见，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看，于是，她举起手指，放进嘴里，划动着，吮吸着，如风行水面，若无其事。

    助产士将蜜蜂宝宝抱回产房。蜜蜂爸爸看到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国贸大厦顶上有浓浓的云，但是金黄的晨曦却从云彩的四围和缝隙中打下来，向西新村、金城大厦等整个国贸区域的建筑物上，涂满了奶油与蜂蜜一般的光辉，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