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习惯以胎儿在子宫里的方式入睡,常常会莫名地醒来。想不起身在何处。一屋子里的孤寂衬托了脑海里的盛大混乱。一个人在这座岛屿中度过了一个月。经历了两次台风,无数场暴风雨。时间停顿不前。世界陷入大海。无人来救。于是,需要给自己一个救赎。
写封信给自己,希望就此结束那些无解的内心追问。希望从此以后,能好好入睡,平静醒来。并能够远离伤害,远离记忆。
四死四生。在短短的四个月里,你经历了这些。
你知道这是许多人用完整个人生都可能不会面对的劫难。你清醒地看着自己死过四回。于是,你知道世界并不荒凉。荒凉的,是你的内心。
四次生死,有极其详细的时间节点,以及事件线索可供你的记忆去捕捉。无论多少年过去,若你的记忆回顾到此时,定会把这些旧事唤醒。希望彼时,你不会再疼痛。
只是,今日你把它们记在这里。之后便要学会快速遗忘。希望你能遗忘。
你知,在无边无际的沉沦之后,你需要面对生的无望,以及生的希望。
你知,生命永远存有两面。你不能永远只站它们的端极。不生则死,不死则生。这是太过于极端的两个对望点。因为它们的视线,只有一个起点,那便是站在生,望见死。
关于劫难的时间节点。清晰明了。随顺着时间往前走。二零零七年的七月,八月,九月,十月。
七月底。你目睹了世间最出乎你意料外的丑剧。很惨烈。你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在凌晨痛哭失声。甚至跪倒在地。你的膝盖有两块严重的绯红。肿了许久。
在它们印在你的两只膝盖的那段时间,你常常独自抚摸它们。在这抚摸中,你安静而痛楚。你不相信自己所经历的,以及所看到的。这突发的一切没有任何先前预示。这从天而降的意外,你招架不住。
你觉得你被众人联手所欺。孤立无援。
没有流血,却已牺牲。于是,你埋葬了一段你异常珍视的感情。你明知道这是一种情感死亡。却做了回光返照的温柔与留恋。你的行为开始超出常规。超出你的常规。
是你不相信只是一夜之间,就从百花盛开到了坟冢满地。坟冢满地。
你看见那些过去你真诚对待过的人们,瞬间变得陌生。甚至狰狞。向你施加伤害。你终于相信,人心不可测。
原来你曾经非常努力付出的真诚,一纹不值。你在短期内无法原谅现场任何人。是他们再一次颠覆摧毁了你对人性的信任。亦让你感觉到轮回。只是这次更加惨烈。你只能想到惨烈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发生的一切。再一次体验相同的感觉。一九九八年的春天,你孤身一人第一次站在巨大而繁华的上海,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孤身一人站一个上海家庭的面前。他们构成的世界,站在你的对面。被孤立。于是无助于你所身处的世界。
你不清楚自己是否有流泪的权利。因那是你心甘情愿的选择。你选择面对。然后逃离。你只是想看看丑陋到底能有多丑陋。于是,你看到了。
只是,你还来不及整理这一切。灾难接踵而来。命运没有给你喘气的机会。
八月中。你父亲于在酒后午睡,于梦中脑溢血。并再也没有醒来过。
你是飞机转火车日夜兼程。在一个清冷的凌晨赶到医院。
十多年来,你常常深夜一个人在火车上赶路。你习惯这种已知的奔赴。只是这一次,你再次孤身一人朝着一个劫难逼近。
你坐在开往医院的出租车上,看到车窗外的夜色那么重,城市那么静。这座城市于你而言,早已是座陌生的城。它对你将要彻底失去它的意义。
此时,你忘记了七月发生的一切。
你在医院里寻找ICU二区。那是重病看护病房。在安静的走廊上,看到年长你三岁的兄长。他像个孩子般的坐在椅子上。他望着你走过去。灯光很暗。你看不清楚一切。
之后一周,你每日二十四小时不离的守在病房门外。寸步不离。你细心听所有医生护士的讨论。除了去医院门口银行取了两次钱。以及去最近的网吧上网寻找一种叫人体白蛋白的药,你一秒钟都不离开那扇窗。你随时候命。你以为你守得住你父亲的生命。就像五年前,你以为你守得住你母亲的生命一样。
你本不再天真,却再次天真。你忘记了你的本性。你的行为却忠于你的本性。如此原始。如此真实。你的天真接近幻想。
第二日,终于到了家属探望病人的时间。
你排队穿上消毒隔离衣,从头到脚都包了起来。你终于可以看到你的父亲。你那位疏远而亲切的父亲。他躺在那里。头上裹着带血的白色纱布。鼻子,口腔,全身上下都插满了仪器。他大脑已经死亡,丧失了一切知觉。于是,他完全不知道你来看他。
你不敢伸手碰他。怕身上的细菌会带给他。你只是站在他的床边。然后哭泣。非常凶狠的哭。你来不及跟任何人诉说你的所受的委曲和伤害。你更不会在病床前跟他说这些。你已经忘记了自己。
你曾经以为你不会那么恶狠狠的哭泣。但你对自己的估计失误了。在亲情面前,你永远有最纯真的一面。
凶狠的哭泣持续到探病时间结束。每日只有半个小时间探望时间。护士不忍心却也只能赶你出病房。之后。你哭了三天三夜。直到你哥不忍,终于说,不再让你进病房。不再让你去看父亲。
所有的信息以及资料都指向了死亡。包括主管医生亦委婉的传递死亡的信息。他说,拖下去也只是浪费家属的钱财。并无希望。
许多人开始劝导你。包括你的兄长。你亦开始劝自己学会放弃。一如五年前你曾经做过的事一样。
在医院,最后一次去看望你的父亲。你跪在他的床前。捧着他的双手,抚摸他水肿的脸。他一直像是睡着一般,总给人一种会醒过来的错觉。这错觉残忍而美好。如果没有人告诉你真相。你会相信他只是睡着。
你拉起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他温热的体温如此美好。是生命没有受损的假象。你知这假象的背后是死亡。你哭。你对毫无知觉的他说话。却是泣不成声。你只是想诉说。并不管声音是否清晰。你对他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你催我结婚,只要你醒过来,我就结婚,我就嫁人。爸,我来看你了,我从上海回来看你了。爸,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说了许多话。一直跪着。一直哭。最后,你一直重复地问他,你应该怎么办。你确实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你亦会有失去主张的时候。你亦会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在命运面前,你再一次伸直双手,让它去带领。
前方是死亡。
你请求躺在那里已经完全没有知觉的父亲,要他托个梦来指引你。一如在他病倒前,你曾梦见他因脑溢血去世那样,你需要他托个梦告诉你,你该怎么办。
除了哭泣,就是睡眠。它们非常执著的交替着。你希望自己能在梦里再次得到启示。
只是,一无所获。似乎你永远只能收到死亡的启示。五年前的母亲去世,五年后是父亲。你都提前感应到了亲人将要离世的预示。
负责任的主管医生已经从委婉到明确。他劝导家属学会放弃。
你不敢做这个决定。这太难了。这是你这一辈也无法做的决定和行为。你不敢接父亲出院。把一切都交给你的兄长去处理,你只负责经济。你躲在家里。收拾那套破旧的屋子。你清扫打理。丢出去许多旧物旧器。
你打通了一扇封闭了五年的门。让整套屋子通风。这套屋子终于不再以分离的形式存在。
许多人来帮忙。许多许多人。他们看着你。眼里都是疼惜。
那些看着你出生长大的邻居长者们劝慰你。开导你。你在他们的声音中流下泪来。
他们。他们都是你父母生前的朋友。如今,他们都在。而你却父母将要双亡。
每个人都在褒奖你。说你能干。孝顺。说你一人肩负了一家人的责任,独力送着了母亲,又要送父亲。他们给你支持的力量。
一直有人来。陪你。陪着你父亲。甚至陪你守夜。他们说不是冲着任何人,就是冲着你。你是个好女儿。你在长者们的声音中沉静得出奇。你望着他们,百感交集。比你父母年长的长辈依然健康快乐。而你的父母却离你而去。
你把钱给兄长,让他去买寿衣等物。你守在病床前。为他翻身。擦拭身体。让他皮肤保持干燥。用棉棒粘水润湿他的嘴唇。他已经不能排尿。靠导管导出。你时时注意怕盛接尿液的袋子盛满。
此时。你已经不会哭泣。
那个人在七月给你伤害的人越洋过海的来了。你好难说他就是来赎罪,或者是支撑你度过劫难。你跟他之间,形成一种规则。他陪你度过几次劫难,亦会带给你几次劫难。你命里注定了是谁也不欠。
他帮你守夜。通宵通宵的守夜。到最后是他醒着守夜。你已经在沙发上睡着。
太累了。在医院的日子里已经将你的体力消耗殆尽。在医院时,你已接受父亲的死亡。那时你的心里已经是个葬礼。
此时,你只是陪着父亲的肉身,以及世人,去走人世所需要的流程。
最后,你不敢近看躺在床上的父亲。你怕看到所有的一切。死亡如此残忍而缓慢。一秒数年。你撑,你熬。在苦汁中浸泡。疼痛不知。已不是自己。
拖了那么久。父亲的肉体终于离去。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你看到他的胸口不再起浮。你尖叫。哥,哥,爸走了。
哥,哥,爸走了。是非常深的夜。
通知已准备入睡的楼上萧娘来帮忙。放鞭炮。此时放鞭炮是一种通知。让远近的熟人知道你的父亲已走。之后就是程序。灵堂。追悼会。披麻戴孝。跪谢答礼。选购墓地。刻碑。火化。下葬。
你做完了这一切。你执行这些与感情无关的流程的时候,你很少哭泣。你陷入既清醒又恍惚的精神状态。你用了一个月时间来承担这个劫难。
九月中。你独自一人回到上海。住在那家住过的酒店。见了一个朋友。K。
打包了所有的行李,存放在K的朋友家里。K是位益友。常常给予你很好的建议以及指引。希望助你把人生过得快乐些。
离开的时候,你打算再也不回来。
过机场安检的时候,你想起了一位朋友。于明。你想打个电话告诉他,你要离开了。你欠他一本书。他是一个温和而宽大的男人。这两年来,从来不打扰你。却始终关心。这一切,你都知道。只是放在心里。
你去云南履行一个数月前就承诺了的商业会议。给一个选秀当评委。你准备结束商业活动,围着云南进行一次漫长而无目地的行走。只是,组委会帮助订机票以及确定行程的时候,你取消了云南旅行的行程。是因身体不适。你知道身体负荷不了艰苦的行走。
取消行程后,你直接来到了那个岛屿。海南。那是你独自开始人生的地方。是你的起点。
你需要安静的修养调整。在这里你为自己购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产。这套房挽救了你的生命。你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了。那是一套昂贵的海景房。
你重游旧地,没有通知任何人。一个人静静的登陆岛屿。
路过了你以前住过的著名小区。银谷苑。你开始回想曾经发生在十七楼的往事。那个面容俊美的马来西亚男子。他曾是你交往过的男友。当他二十岁九岁时,你才二十二岁。是你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告诉他,你不会爱他。于是,注定无疾而终。
亦想起了嫁在英国的英子。失去联系的阿妮。以及嫁给了犹太人的李威威。她们都是从你手心滑落的珍珠。
除此之外,这片岛屿上还有你许多同学,你却不联系她们。她们在这里成家立业。开公司。生孩子。她们融入了这片蓝色的岛屿。
你在沉默中度过了一个月。偶尔整理小说。已有六七万字。
十月中。
你进行了一次手术。第一次体验麻醉的感觉。竟是那般美好。非常渴望再次体验。时间越长越好。
手术过程中进入一个梦境。是一片海边的房子。你望着它。没有任何声音。潮水只是涨涨落落。各自行事。在梦里望着这片海边的房子,一切是灰色。悲伤天然生成,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没有丝毫的压抑以及控制。内心完全处于原始状态。强烈的悲伤就是如此天然生成。并成为整片大海。以及整个世界。
突然有人用力唤你醒来。悲伤没有被中断。你无法从那个悲凉的梦中醒来。于是大声的哭。是没有任何控制的号啕大哭。如此的原始而本性的情感反应。像新生婴儿接触到空气时放声大哭。
同学说,你哭到抽搐。甚至接不上气来。吓到了医生以及护士。而你对这一切,完全不知晓。
你摘除掉了身体中的一部分。那珍贵的一部分。做这个决定之前,你哭了。甚至极少后悔的你,后悔了。
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你有医疗器材恐惧症。算得上是与生俱来的心理疾病。
对所有冰冷的医疗器具,你都有强烈恐惧症。在手术台前,你可以完全崩溃,甚至晕獗。这是你的弱点。无人知晓的弱点。
这个弱点自小就存在。三年级时,曾为逃避学校安排全校学生打预防针,独自一人逃学三天。一个人在外流浪。无所事事。沿着铁路线走。没有目的。不知去向的行走。你自小就常做这种事情。
你怕看到所有的医疗器具。这是你出生一个月时所进行的巨大手术有关。佛洛伊德的心理学说,这是在你生命最初就生产的“潜意识”。
但这一次,你一个人独自进行了这次手术。你从来没有战争过这个不为人知的心理疾病。可是你别无选择。这一生,你都逃不出这种恐惧。你从来都把每一次就医,当成赴刑场。从来没有人知道你有如此严重的恐惧心理。
你没有变得坚强。你只是当自己已死亡。
醒过来后,你笑着对守在身边的同学说。我活过来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老子现在就是一条好汉。你是发狠的说这句话,却轻松。
你到底是死过去了,还是活回来了?
总之,你回来了。从此之后,希望你的双眼像生命之初那样清亮,以及你的微笑,依然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希望你是重生的生命。
忘记你所经历的一切吧,我亲爱的孩子。你有许多理由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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