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春节回乡下老家，与儿时的一帮小学同学聚了一次。席间大家觥筹交错，相谈甚欢。于是有人提议：以后轮流作东，每年春节聚一次。2010年春节回家，轮流作东的计划按期举行，有一位同学请大家聚了一次。到了2011年春节，要聚的时候，问题出来了：没人愿意掏腰包了，原因是2010年春节聚会，闹来许多闲言碎语。因为每个人的同学圈子都不太一样，请人的边界又比较模糊，请了张三不请李四，李四一不高兴，就到处说些不满的怪话，影响关系和谐；都请吧，人太多，花钱自然就多，请的人又不愿意。有个常年在城里打工的同学提议：AA制，请的范围尽可以大，沾边的都请，前提是要均摊费用。但没人愿意出面收这个钱，2011年的聚会就这样泡汤了。

AA制据说源自荷兰，起因是在16-17世纪的时候，荷兰和威尼斯的海上贸易非常发达。意大利、荷兰的商人们经常相聚交流信息，但商人的流动性很强，一个人请客，被请的人说不定这辈子再也碰不到了，为了大家不吃亏，于是便衍生出“聚时交流信息、散时各付资费”的习俗。可见在西方出现AA制以前，也同样存在我所例举的聚会问题。但西方在商业文明发展过程中，通过AA制，解决了这个问题。

AA制在西方流行了几百年，但在中国似乎一直水土不服。中国的商业文明不发达，但“面子”文明很发达，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有的是。有个朋友向我抱怨：每年都有同学来自己所在的城市出差或旅游。由于他人缘好，同学一来就找他。于是他就负责招集其他同学聚会。付钱的时候其他同学只是客气客气，埋单的最后总是他，一年为此花费达几千元，实在受不了。然而，其他同学也并不领情，认为既然来的同学找的是他，聚会又是他组织的，埋单的当然应当是他。这位朋友其实也不想组织这个聚会，无奈外地同学大老远来一趟，想见见其他同学，如果为了省点钱不请其他同学来见，显得自己很小气；让其他同学分担些费用吧，实在开不了口，真是左右为难。

我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说的是一个中国女人嫁了个洋丈夫。洋丈夫遵循西方习惯，与她花钱AA制。有一次床头台灯坏了，洋丈夫买了一个，然后向她讨要了另一半费用。女人虽然掏了钱，但心里很生气，想着连这样的小钱都不放过，可见心里根本没有她，洋丈夫却浑然不觉。次日晚上，洋丈夫在床上亲昵地搂着她要“那个”，女人一想到台灯的事，就觉得做那事很恶心，气呼呼地拒绝了。

AA制在中国水土不服，当然有文化上的原因，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种文化上的原因归结到经济基础上，则是由于中国商业文明的不发达。对中国人来讲，许多规则宁愿让它“潜”在那儿，也不愿摆到台面上，说到明处，怕伤了面子，伤了和气。最突出的表现之一就是商业合同的签订。外国人签合同往往厚达几十上百页，内容详尽周全，滴水不漏。中国人似乎很讲义气，签合同薄薄一两页纸了事，许多细节都规定得含含糊糊，似乎很“君子”，但执行合同时遇到纠纷，就露出了“小人”面目，结果生意没做好，反伤了和气。

AA制似乎只是西方人的发明，但事实上，中国人自古就有中国式的AA制，其规则就是中国的一句古话：礼尚往来。《礼记·曲礼上》曰：“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中国的这种AA制规则，跟西方的AA制规则比较起来，中间有个时间差，执行起来跟期货一样。所以在中国，几个要好的朋友定期聚会，具体某一次谁掏钱没规定，但轮流作东却是大家普遍遵守的潜规则，谁违犯了，关系就容易出问题。过春节亲朋好友给对方孩子压岁钱，基本上要遵循“有来有往“的潜规则，否则容易心生嫌隙。婚丧嫁娶随礼，基本也是你随多少礼，对方将来也给你随多少。在这种你来我往的交换中，大家融洽了关系，加深了情谊，其中渗透着中国儒家的“礼”文化。

“礼尚往来”式的AA制规则，适应了中国人爱面子、讲人情的文化习俗。它以“人之初，性本善”为假设前提，主要靠人的自觉来执行。但人的本性是贪婪的、自私的，所以“来而不往”时有所见。到了商业文明日益发展的今天，其负面作用就越来越大。西方的AA制是“先小人后君子”，大家事先定好规则，然后共同遵守，最后的结果往往较好；中国式的AA制是“先君子后小人”，潜规则执行不执行全靠自觉，最后的结果往往纠纷不断。

西方的AA制之所以水土不服，在于中国式的AA制根深蒂固。它根植于中国几千年的农业文明。农业文明的特点是人的流动性差，社会交往多限定在一个有限的圈子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重关系，重血统，重人情，许多规矩靠约定俗成、靠道德力量来完成。当社会进入商品文明时代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范围扩大，如果商业合作只限定在一个有限的圈子里，显然会失去许多难得的商机。这也正是为什么商业文明比农业文明需要建立更多的透明规则，需要法治。

中国经过三十年商品经济的发展，一些商业文明的规则也在潜滋暗长，许多“暗”的东西正越来越“透明”，许多“模糊”的东西正越来越“清晰”。我们可以看到，在上海、广东这些商业比较发达的地区，聚会AA制已经能够被多数人所接受，中国式的AA制正开始向西方式的AA制转变。当然，这种转变的趋势，不过是中国由一个农业文明大国向商业文明大国转变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的文化反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