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身闵佳门诊部-中医科-主治医师 方震宇

肿瘤科医生小记

方震宇

        从哪里说起呢？做肿瘤科医生已经有些年了，总有些东西憋闷在胸口想一吐为快，看多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匆匆忙忙的来来去去，不由想起佛经所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子曰：“逝者如斯夫”，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记得我太太生孩子的那天晚上，产科的那个细眉大眼的护士一边数着胎动，一边幽幽的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我是肿瘤科医生。她说，啊，那是很忙的。我说，不光是忙，你们这里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生的开始，而我们这里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生的结束。她听了以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是啊，肿瘤科病人的死法千奇百怪，既有平平静静的停止呼吸，又有轰轰烈烈的跳楼；既有干干净净的耗尽了生命，又有腐烂的疮面散发着恶臭；快的有一口痰咳不出来憋死的，慢的有不吃不喝一个多月拖死的；有死时骨瘦如柴的，也有腹大如鼓的；有大出血死的，也有流着脓死的；······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不知怎么的，总是忘不了那个蒋老师，尽管他在我手里只有三天。从他的病史上得知，他是在工读学校教书的。其实，他的病史很简单，是典型的肝癌三部曲（乙型肝炎――肝硬化――肝癌）。不过，肝癌还是最近查出来的，他自己并不知情，总还以为他腹大如鼓的原因是肝硬化。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娓娓道来，我想，如果他上课也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一定是个好老师。在交谈中，我顺便提起了他的儿子，突然间，他的眼神放出了神采。那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中等身材，黑框的眼镜，厚厚的嘴唇，透着诚实和敦厚。我问他为什么他儿子有空二十四小时陪着他？蒋老师的眼中又带着一丝惋惜，说他儿子今年中专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我说象他这样的诚实本分的好孩子一定会有好工作的！蒋老师欣慰的笑了，想了一会儿，说要是你不嫌弃，让他做你的弟弟好了。我听了心里一震，怎么短短几个小时的交谈，就使他产生对我的如此的信任，而这种信任已经超出了简单的病人对医生的信任，更是一个好人对一个人的肯定。不过，不知是否这种信任中还包含着某种寄托？我不愿意更多的去揣摩。

        记得那天是星期六，因为病房里没有什么重危病人，所以我照例去跟主任抄方。抄者抄着忽然电话铃响了，一种职业的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果然，护士说三十一床在吐血！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因为按照医学常识，少量的胃肠道出血一般是以黑便的形式排出的，而当胃里有大于250毫升的出血时才会表现为呕血。

        我急忙冲到了病房，果然看见蒋老师在时不时地呕出一口一口的鲜血，面色苍白。我急忙给他量了一个血压，100／50毫米汞柱，血压已经下降。我赶忙给他用垂体后叶素升压止血，再给他口服去甲肾上腺素局部收缩血管辅助止血。说实话，这时我并不是很慌，因为胃部大出血的病人我以前也碰到过，通过这些止血措施一般都能控制出血。所以，我处理好以后还跟家属说不要慌，这次出血一般还是能控制的。

        又过了15分钟，蒋老师的儿子跑过来说他爸爸口服止血药后呕吐严重。这下我知道事态严重，跑过去一看，蒋老师呕血没有止住，并且全身大汗淋漓。这从中医来说，已经出现亡阴亡阳了。而且，我的止血措施也已经黔驴技穷。我把他儿子叫到一边，郑重其事的对他说：“快把你能通知到的家属全部通知到，今天你爸爸有生命危险。”他儿子一下呆住了，一双眼睛呆呆的看着我，愣了有十秒钟，然后双手扶在墙上失声痛哭。我等他情绪稍作稳定后拍拍他的肩膀，说：“快打电话吧”，然后我默默的走了。

        后来，蒋老师吐血就一直没有停止过，直到他四肢冰凉，瞳孔放大，最后告别这个世界……值得一提的是，他儿子一直拉着他爸爸的手，默默的为他祈祷，直到最后。我也为蒋老师默默祝福，愿他早蹬极乐世界。

        蒋老师只是一个普通的肿瘤患者，他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他的“善”与他所得的疾病的“恶”的强烈的反差。而每一个肿瘤病人的死亡其背后都有很多故事，或者是对亲人的怀念，或者是对往事的忏悔，是对希望的落空，对人生的留恋。我坚信：在佛教“三世因果”的理论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人生不变的法则，我也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后记

        很久没有写点东西了，笔端有点艰涩，但总想一吐为快的欲望包围着我，逼着我写点东西。这种欲望是对离开我们的善良的人的纪念，是对离开我们的勇敢的人的敬重，是对贪生怕死者的鄙视，也是对恶言恶行，不怕因果报应者的警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愿我所听所见的这些善言善行，能对生者有所警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其善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