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苣儿》短篇小说连载1
(2011-08-30 18:15:16)
标签:
全国小说奖悲剧舔苣糠菜半年山歌野调 |
分类: 小说 |
甜
简介:《甜苣儿》是我“仇犹遗风”系列中的一则短篇。获取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是我第二次获全国奖。这则短篇,我个人认为,其实不是这一系列中最好的小说。评委们更多是看重我的这个系列。我根本不认识的几位评委,大声疾呼:在小说创作寻根热、文化热当中,张石山的仇犹遗风系列堪称最好的、最具文化品位的系列之一。然而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这不公平。获奖不能说明什么,但同时确实也在说明着什么。对几位评委,我始终存了一份感谢。感谢他们的无私认可。
如果说,《村宴》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一出轻喜剧,《甜苣儿》应该说是一出悲剧。由于篇幅略长,有一万字出头,为大家看得不至冗长烦躁,分成三次上博。
1
我们家乡那一带,历来是很穷苦的。省里的老式说法称那儿是“苦焦地面”,新名堂叫“贫困山区”。始自春秋时期,我们那一带就曾有一个“仇犹”古国。上古时期深山有虎而无苛政,不知百姓生活如何。在我的记忆中,果然穷苦不假;而父亲骄傲地向我炫耀多次:在他的记忆中,比我那点可笑的记忆还要穷苦。
“衣食父母”。穷人也要活命、穿衣吃饭。穿衣多半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而我分明还见过全家只有一条裤子的事实;见过大闺女小媳妇闩起大门来光了屁股洗裤子的小型喜剧。吃饭则是糠菜半年粮。
首先,大家对糠极有感情。有句顺口溜说道:
三天不吃糠,
肚里没主张。
甚至在山歌野调里也对糠反复咏叹:
一把把陈糠是粗壳子,
奴家就指望它坐月子。
粗糠面捏饼捏不成个型,
有心送哥哥吃我嫌丢人。
看见这把糠面我就想哭,
不吃它想哭还哭不出。
“糠菜半年”,其次就是菜。菜指的是野菜。关于野菜的顺口溜和民歌那就更多。刚过罢正月,粮食大概就告紧张,开始打野菜的主意。自然,现在并非因为缺粮,也要挖野菜来吃,那或者一则为了保持传统,二来也可调换一下口味吧。北国天寒,二月里的野菜只有小蒜:
二月半,旮里旮旯刨小蒜。
小蒜,有的地方叫野蒜、野葱。小蒜是极好的调味品,放置少许煨起锅来,香半条街。采得多了,可以掺在面里拍成饼子;也可以编成辫儿,吊屋檐下晒干,慢慢食用。
三月里,吃柳絮儿。
三月半,柳絮儿拌捞饭。
三月间,柳叶柳絮刚只雀舌大小,嫩绿透黄。捋半筐回来,过了开水,漉尽苦汁,凉拌来吃。捞饭是小米下锅,米花半开,捞出,捞在瓦盆里被吸尽水分。柳絮儿来拌捞饭,可算人间佳肴。
四月里,就有甜苣菜了。
四月半,甜苣芽儿满手攥。
和甜苣相应的还有苦苣,学名却是一种,都叫苣荬桑。甜苣,我们家乡用它做酸菜。成筐采回,煮过,腌在缸里,酸了食用。深秋,甜苣老了,家家酸菜缸里腌的是芥菜,雪里蕻。自四月始,那就甜苣一味、一味甜苣,非甜苣而不菜了。
甜苣菜在我们家乡百姓生活中的作用,难以一一尽述。单举一例:我有个堂妹因了和这种野菜的密切关系,取个名字就叫——“甜苣儿”。
2
甜苣儿是六叔的女儿,比我小三岁。按大排行,她称我四哥,我叫她九妹。九妹出生的时候,村里闹灾荒,她又正赶上青黄不接。六婶正在地里挖野菜,突然觉着肚子疼上来。六婶先前已生过一胎,是有经验的女人啦!急忙往家赶,急忙烧开水,急忙揭炕席。准备停当,这才隔墙头喊“二嫂”。二大娘前后生过十一胎,那就更有经验,在墙那头嚷:
“六老婆,你甭慌!——坐盆上使劲吧!我择好这篮子菜就过去!”
二大娘叫六婶使劲,六婶自己也使劲。使出一头汗,不抵事。二大娘这才捣着镰刀脚过来。上下验看,一切正常。按按六婶心口,问:
“六老婆,你没吃上东西吧?”
六婶软软地喘着答:
“好二嫂哩,我得有东西吃呀!”
二大娘叹口气,只得趁着那开水锅煮了半锅甜苣菜,半生不熟的使筷子大团夹了,逼六婶吞进去两大碗。上半截肚子填满,下半截使上了劲,好歹才算生下九妹来。
大小人儿都得有个名儿。二大娘一边包裹九妹,一边念叨:
“不值烂钱的女片子,又投生在这号年月,叫成九天仙女也是枉然!——得了,我看就叫甜苣儿!”
甜苣儿长到七八岁,矮矮的、瘦瘦的,顶着一头黄毛去上学。进学堂读书,那是极隆重的事。别的不说,先就必须请先生吃饭,给孩子取官名。六叔请二大娘过来帮着整了一桌酒饭,七让八劝地恳告先生吃饱喝好,末了才毕恭毕敬地求先生开口赐名。
这位先生其实只是县立高小毕业,不过十八九岁。然而他会打算盘,毛笔字也写得端正,在村里就极受尊敬。当下,先生锁眉蹙额,仰脸儿着实瞅了半日房梁,只令六叔诸人大气都不敢出入。
终于,先生眉头顿展,嫣然一笑,以拳击掌,朗声言道:
“有了!叫曼卿吧!‘张曼卿’,上口,好听。意思嘛,也不一般——只是你们是不懂的罗!就叫张曼卿!”
六叔先是竦然一惊,随即满面堆笑,连声称谢不迭。揖送先生出门;又注目翩然远去的背影许久,喜孜孜返身进屋,突然一怔,拍着脑瓜变神变色地叫:
“坏了坏了!一桌饭白白扔了!——先生给甜苣儿取名叫 ‘张甚甚’来?狗日的,全给忘了!”
二大娘算甜苣儿的第一个命名人,撇撇嘴:
“叫个甚,我也没记着。反正拗口着哩!不中听,不如‘甜苣儿’中听!”
六婶因为生甜苣儿亏了身子,后来又连着生了几个,病歪歪地一年在炕上躺半载。欠起半面身子插言道:
“我听见是叫个‘慢甚’来着。这名儿可是不好。甜苣儿胎里弱,不长个儿,再叫‘慢甚’的,怕是更长不快……”
六叔立即横了眉眼大骂:
“你死在炕上悄悄地吧!比死人多出一口气,还要参言接舌瞎曰曰!你想叫甜苣儿长那么快做什么?长大出了嫁,谁来支应里里外外这一摊子?”
吵闹半晌,越发记不起甜苣儿的官名来。还是九妹自己经心,怯怯地说:
“我记着哩!我的大名叫张曼卿!”
张曼卿归张曼卿。反正六叔记不住,反正六婶觉着不吉利。里里外外,人人还是叫九妹“甜苣儿”。
3
庄户人有句口头禅,说的是三大糟心事:
“漏了房,破了锅,炕上躺着病老婆”。
自从六婶病在炕上,六叔汉手汉脚打里照外忙得丢盔弃甲自不必说,几个孩子里最苦的就数甜苣儿。
甜苣儿上面有个哥哥叫应山。应山小小的砍柴担水掏毛粪,当然没他的好果子吃。不过,依山里人的规矩:“男孩儿不白吃十年饭”,别家的男孩也那样,应山就不是特别苦。而家里一摊杂务,本来归家庭主妇管的,差不多都落到甜苣儿头上,她可就苦过头了。
有时二大娘过来帮助缝补洗涮,见甜苣儿睬着板凳坐锅,举着比她还高的火柱捅火,两手黑,一脸灰;好歹煮熟了饭,还要先盛一碗给爹端到手里,再盛一碗给妈捧在怀里,然后盛一碗去喂弟弟;喂罢弟弟,想起喂鸡;鸡粪拉在晒着的粮食里,猪饿得拱翻猪食槽,猪料人食都得上碾磨,顾了推碾,顾不上筛面……二大娘就叨叨:
“甜苣儿,命苦啦!还不如叫成苦苣儿哩!”
六叔有时也叹息:“转生在这号人家,这闺女算是掉进了枯井!”这算做父亲的一句公道话。可六叔本来是打骂老婆的好把式,六婶病歪歪的,打是不经打,骂又如同骂死人,他那一腔驴脾气就免不了冲甜苣儿发。一顿饭做晚了,要骂:
“十来岁的东西,人眉人眼的,炕上那是个死人,你也是死人?”
不小心砸了一只碗,也要骂:
“毁家败业的贼种!炕上那是扫帚星,你也是扫帚星?”
六叔个儿不大,声儿却不小。地动山摇的一开骂,二大娘不放心,偷偷在墙那厢直了耳朵听。甜苣儿只是怯怯地道:
“爹,你等会儿再骂,我还没封火堵猪关鸡窝哩!”
收拾停当,回来在灯下又拿起针线学着缝缀。见六叔还黑封了脸,就又怯怯地说:
“爹,你早点歇吧!明天你得下地,我也得上学哩!”
二大娘听着听着,鼻尖就发了酸。甩两把清泪,叹一回气。
甜苣儿日子苦,上学读书还蛮要强。只是,她免不了经常迟到,迟到了那先生就罚她站教室外边。乡下人判定一位先生好与差,历来只凭两条:一是毛笔字如何,二是管理学生怎样。“管理”,主要是打,打得狠,就是好先生。那高小毕业生正年轻,火气冲、力气足,教鞭手板儿或拳头巴掌二踢脚,全上。不过,他一般不打女学生,罚站。男女有别,尊重女性,这就算极高的文明了。
要是大冬天,甜苣儿在外面站一个钟点,脸都冻紫了。先生还要使教鞭指指划划举例子:
“不守纪律,就得挨冻!——张曼卿就是一个榜样!”
甜苣儿常迟到,就常挨冻。我们兄弟姊妹在教室里都猫抓心似的学不进脑子去,她在外面窗台上展开课本支楞了耳朵还怪专心。我下了课窜掇她:
“九妹,你不嫌冻得慌吗?再要迟到了,干脆回家歇着去!还要叫那个‘偏分头’欺负死哩!”
甜苣儿认真地回答:
“四哥,我交了学杂费啦,不听课不可惜啦?再说我误下课咋办?”
放了学,别的孩子野马似地追逐打闹,甜苣儿一路小跑往家奔。书包在腰间敲得叭叭响,两条黄毛小辫颠得象狂风中的狗尾巴草。在村街上晒太阳寻虱子的老汉们就议论开来:
“这闺女,可是个好闺女!”
“就是命苦!”
“人的命,天注定。人的罪过是有数儿的。小时受罪,老来也许还好活几天哩!"
“这闺女怎么不见长?”
“吃的粗糠淡饭,扛着锅头针线,不死就算命大。凭甚见长哩?”
“唉!名字就起坏啦!——听说是叫‘慢甚’来?”
4
甜苣儿到底没念成书。勉强念完二年级,失学了。
早年间,我们庄子上没有“新学”,只有私塾。。那私塾还是季节性的,秋了之后开办,办至春耕,所以叫“冬学”。孩子们读点《三字经》、《百家姓》、《朱子治家格言》之类。头一冬读过,挨无数手板儿背会,第二冬忘个精光,从头挨手板儿。女孩儿家压根儿没资格读书。解放后立起小学,女娃娃也能念书认字,算是破了天荒。有的要念完小学,甚至还要到镇子上去“跑高小”。同年仿纪的姐妹们个个读书,单单甜苣儿失了学。只把一双眼睛哭肿得烂桃儿似的。
二大娘过来劝,缺牙扁了的嘴也只会说:
“古来没听说女人还兴念书。‘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糊涂是男人的福。二大娘没念书,照样生了他们天杀的十一个!——甭哭啦!该捅火坐锅做饭啦!”
甜苣儿不依不饶,还是哭。只把六婶急得变了脸。
“天!到时候做不熟饭,那活牲口回来就要了咱娘母们的命!——甜苣儿,我那小妈妈、活祖娘!你哭一哭算了吧!哪怕后晌再接着哭!”
甜苣儿站起身,看见自己拿补钉块儿缝制的花格儿书包,抱住书包又哭开了。直哭到六叔下地回来。
听见院门外那老山鞋“蹬倒山”的脚步声,二大娘捣着镰刀脚一道烟从角门窜跑了。六婶也吓得使被子蒙了头,只见被角簌簌地抖。六叔放下家什,在院里脱下鞋壳儿磕土。磕打干净,又点起一袋烟,滋啦啦地吸。吸了一袋,又续上一袋。然后长长地吁一口气,进家。在地下站半晌,嗓子涩涩地才说:
“你还小,爹也想叫你再念两年。不说别的,你哥念了两年,连他的名字也没记下。你片片缕缕地念了两年,队里分粮能认出爹的名字,还能翻辨出那洋码号!——可是,咱家这一摊子,唉!”
叹口气,又站半晌。然后自己去捅火,去坐锅。盆里舀了水,洗手。洗罢手,找面碗,寻面缸。这时,甜苣儿伸过手来,夺下面碗,舀了水,背过身子去和面。六叔眼角发酸,奔出院来喝骂应山:
“担水去!农业社里挣了三分工,得了理啦?坐起知府来啦?”
应山架起筲担,颠出门去,比兔子都快……
那时,我在镇子上跑高小。背一块窝窝头出村上学,早早就见九妹在官碾上碾面;太阳下山放学回村,九妹多半还在猪圈里堵猪窝,刷猪槽。
日头儿东升西坠,树叶子回黄转绿。东山后面日头多,日子要比树叶子稠。
甜苣儿长大了。
有道是“深山出俊鸟’、“小家生碧玉”。甜苣儿出落成水葱儿似的一个大姑娘。不用头绳,用自己拿断线头儿搓的线绳扎的辫子又黑又长;补钉衣衫穿上身也是见胯见腰。公社干部来下乡,不多久就知道她的大名叫“张曼卿”。动员社员养猪的工作员自不必说,即便是发动群众搞深翻密植的工作员,也爱到六叔家的猪圈边来落脚。有一搭没一搭,说些“猪肥狗瘦,王八绿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