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老一辈人》连载2
(2011-08-25 18:0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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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生九种懒汉贼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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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粘榆皮银城
龙生九种,种种不一。
大伯那样一把好苦水,二伯却是个懒汉。
生在穷苦人家,不勤谨,谁喜欢呢?只有奶奶心疼他。记得我小时,极为怨恨地问过奶奶:“我二伯咋就是个懒汉?不嫌给咱老槐树底丢人?”奶奶说:“唉!你二伯小时没奶,老南瓜绵山药喂大的,可怜的六岁才会走道儿,骨头就软着哩!”
父亲和四叔,六七岁上就打草卖柴的。筲桶祖的一小捆柴,卖俩铜子儿还买一缕儿线哩!可是,二伯十五、六岁了,叫他挑担水,那比求雨还要难:先得检查缸底是否有水,再得埋怨桶大筲沉,勉强挑了水桶出门,还要哭声哭气嘟哝:
“人家叫担水哩,这有甚办法?这来大的筲,想把人压死哩!”
大伯从窑上六十里地挑回来的煤,二伯从大门外都挑不进煤池里。
有一回,爷爷叫他筛草喂驴。他撮了一筛草也不捡一捡,一下栽到槽里,还冲驴念叨:“你转驴也没转生个有福的驴!卖到这号人家来还想吃好草料?”
爷爷来拌料,发现槽底有两只鞋钉子,抡起拌料棍兜头就打:
“你哥扛了三年长工,好容易给家里置下了牲口,你想噎死你那爷爷哩?”
爷爷动了真气,下了狠手,二伯捂了脑袋叫:
“儿子不好,不如你那驴值钱,打着不心疼!”
“说对了!老槐树底出了这号子弟,真不如一条驴!”
爷爷还要打,二伯指头缝里渗着血,红了眼睛出门去:
“穷急了,想打煞儿子卖人肉哩?我还想活个自在哩!———离了老槐树底,人就不活啦?”
奶奶急得隔窗户吼叫:“银城!二小!”
二伯已经出了大门,隔门楼答腔:“妈!你儿子多哩,还稀罕个二小?”二伯一走,再不回头。
二伯正睡午觉。
两间小西房还是那样儿。椽子大梁烟熏了几十年,黑烟油钟乳似的倒挂着;屋顶四个墙角都结着蜘蛛网,墙皮斑驳脱落露着砌墙石,地下只有一只豁了边儿的水缸,两只米面瓦罐,炕上依然是只铺一张席子。———巨大的变化是,炕角竟然有了一床被子!二伯光着上身睡觉,没一根头发的脑瓜象个铜瓢,栽在黑铁色的被上闪闪发光。这次回家,父亲嘱咐我给二伯扯一床棉被,母亲不同意:“扯下还不是又换了酒喝:”父亲说:“反正咱们尽了这份心就是了!”———想不到,二伯床上却有一张被!这真是近乎一桩“奇迹”了。
那一年,我们村小学的女教员率领学生们检查卫生。二伯的家不卫生那是无疑的了,可是,女教师奇怪地发问了:
“老人,你这屋顶是黑漆漆出来的吧!”
二伯错以为教员挖苦他,哪有好话:
“依你说,我这脑瓜是红铜镀出来的了?”女教师红了脸,可还是好奇得要命:“老人,你的铺盖呢?”“在柜里锁着哩!”教师瞅瞅地下,又问:“你的柜呢?”“在地下埋着哩!”平定师范毕业的女教员总也想不通:他到底怎么睡觉呢?
二伯就这样。冬天,头下枕双鞋,身上盖件棉衣。把炕烧得热热的,烫了左边烫右边。天气一热,棉衣里的花絮一扔,穿开了夹袄,再热,衣里子扯去,就换上单衫子。———教员要找二伯的铺盖,那岂不是“缘木求鱼”吗?不过,二伯没铺盖,反倒还有一件毛衣,却是叫石板沟的人眼红不迭。
毛衣是七叔从东北给二伯寄回来的,是件旧毛衣。大伏天,二伯光身穿了那件毛衣满街转,几乎嚷遍了石板沟:
“毛衣!这东西是贵气,冬暖夏凉!———是我老七从东北捎回来的哩!”
二伯一头的汗,可石板沟的人自古没见过毛衣,真以为那东西冬暖夏凉哩。我刚要呼叫二伯,突然,门头起有人说话:“吃了饭啦?”我吃了一惊,原来是一只八哥在笼里蹦蹦跳跳。———二伯却已醒了。
“二伯!”
“啊呀!是咱大山!”
二伯忙起身,拍拍炕沿,“快坐,快坐!”说着跳下地,从水缸里扯起一瓢冷水来,“咚咚”地灌下了肚,然后抹抹嘴让客,“你也喝点儿?”
二伯家里连只暖瓶也没有,冷水让客就算是看得起人哩!我忙也扯了一瓢冷水:家乡的旱井水,带点土味儿,带点咸味儿,还带点甜味儿……
冷水下肚,身上发冷。我招呼二伯:
“二伯,你披挂上点儿!”
二伯从被垛后头抽出衣服来披了。细瞅,补钉空隙间露出几处毛线来。
“二伯,你还留着这件毛衣?”
二伯拍拍衣襟:“这,是你七叔远里三千从东北捎回来的哩!”
我正想找个话碴儿,二伯得意地瞅着我问:
“大山!你看二伯家里多了甚家当?”
他自己说着,早把眼光扫向炕头的被子。“是多了条被子吧?”
“对呀!”二伯满意地叫起来,“还是咱大山有眼!———你知道我咋没卖了换酒喝?”
“二伯老了,不经冻了。”
二伯摇摇秃头:“不对!二伯一辈子的功底了,还伯冻?”
“二伯这二年光景好了,有钱打酒了。”
“钱还有个够的时候!———二伯告诉你吧!”二伯见我猜不出,没了耐心,“这张被,是老村长临死给我留下的,”
“老村长好!老村长好!”八哥儿在笼里跳来跳去地叫。
二伯扬手要去拍鸟笼子,半空里停住了手,返身从炕席底摸了半把麦粒儿,撒进笼里。鸟儿吃食,二伯呆呆地瞅着鸟儿,我在炕沿上坐着等二伯说下去。老村长留下的被,二伯破例没有换了酒喝———二伯这样的人该是怎么想的呢?
二伯自打和老槐树底“割袍断义”,就不仅仅是懒汉了,又学会了赌和偷。
赌赢了,酒壶子、肉碟子摆在十字街口,吃一片肉“兹”地喝一盅酒,把兜肚里的铜子儿现钱抖得哗啦啦响,专指着石板沟的富户财主嚷:
“小子,看一看,听一听,能照你二爷这样儿活一天?”
石板沟的头号财主,也就是五十亩坡地俩长工,长工吃精面干粮,他吃糠面窝头,长工挑一担谷子,他一担谷外加一捆豆荚子。平日走路算账捡小钱,一根针恨不能撅两截使———二伯嚷中带骂,财主没功夫搭腔,还怕失了身分哩!躲没人处才悄悄自鸣得意:怕你不吃哩!伯你不喝哩!你不穷还显不出我的富来哩!
二伯赌输了,只好缩着膀子晒太阳。抬棺打墓扔私生子,打更看秋扫庙院,什么也干。实在没法儿了,就偷。偷的日子多了,轻车熟路,看秋下夜的总也抓他不住。
看秋的抱着挠钩守在门口,守到天亮打开了盹儿,二伯拍拍肩头叫醒他:
“伙计,辛苦了一夜,老南瓜焖山药熟了,吃一碗!”
看秋的见二伯背着口袋出了村,把在村口老虎吃鹿死等着。二伯鬼头鬼脑往回溜,叫当众搜出了嫩玉米。看热闹的人多了,看秋的也把难听话说够了,二伯悠悠地荷起嫩玉米啃起来,一边啃一边问:“你二爷经见不多,你给二爷说说:谁家的玉米秸上结熟玉米?”
结果,看秋的当下气得要打自己的脸……二伯丢人败兴臊祖宗,老槐树底张家供起祖宗牌位来,说是要给二伯动家法。二伯指指爷爷问家长:
“你们没问问张占林?我算不算他儿?打坏我他要一辈子养活,那行!对着祖宗牌位说句话。说呀!———我这两天皮子正发痒哩,早想挨这家法板子哩!———不说?那我走啦!打坏我我还没法半夜翻墙头哩!”
爷爷气得要死要活,发狠道:“只当我这一辈子生了六个儿!———这号产业,死了不能进祖坟!”没过多久,二伯偏偏又把祖坟里的碑楼拆了卖了。宗族会议二次动家法,水蘸麻绳把二伯打了个满身红龙。二伯咬住牙关一句话:“那碑楼是祖宗的,不是你们的!”
“祖宗的碑楼你因甚卖了?”
“祖宗给你们留下房子留下地,没给我张银城一个制钱一根针!”
“张家祖宗不要你这号子弟!”
“那得问问我妈哩!她要说我不是我爹的,我另投我的祖宗去!”
打了个半死,二伯不说软话。还是奶奶跪下给家长磕了头,才算救下了一条命。奶奶哭着数落二伯,
“银城,你可学个好吧!看给打成个甚啦?”
二伯笑一笑:
“妈!拆了碑楼子,人家还不出出气?我挨了打,可也美美地吃喝了几回哩!该当,该当!”
三爷爷秀林读过几天私塾,戟指骂道:
“此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粘人扎手油腻麻缠的一个……一块……一根……”
三爷爷“比兴”不米,打了磕巴。二伯躺地下扭脖子道:
“三叔!你说的那象是一条子粘榆皮!”
二伯“粘榆皮”的绰号就是这样自己起下的。
土改以后,二伯不偷了,却卖开了分下的地。要不是合作化,两间小西房伯也早喝进肚里了。
合作社下地就能赚工分,二伯还是不下地。分他一份粮,连吃带换酒,不分呢,他还是个偷,抓他又很难,抓住也是三升谷子两把菜,治不了罪:罚吧,除了破瓮就是烂席片,一件打补钉毛衣还尽虱子。闹不好,他敲上个大砂锅上街嚷:
“农业社里饿死人啦!贫下中农快讨吃啦!”
社里结果还得救济他。常来石板沟下乡的公社干部也都知道这个人:
“张银城?那也算翻身农民?那是蒸不熟、煮不烂、撕不开、捣不断的一个……一根……一条子粘榆皮!”
后来,还是老村长田应福把二伯制下来了。
田应福是旁姓小户人出身,胆小怕事的个老好人。日本鬼子时候,大姓张家欺负人,硬推举田应福出头当村长支应日本人。到八路军来了,他又暗里给抗日政权做事;———村长一直当到合作化,叫大家又选成了社长,公社化以后,年轻人领导生产,他退后当了支部书记。县社两级领导都信任田应福:“老田?没错儿!量不来米也丢不了口袋!”
高级社时候,田应福突然提议叫张银城看秋。社员们不论张家赵家都反对:“那不明叫粘榆皮偷哩?”
老村长说出一番道理来:
“反正银城也是个偷,省下另派一个人老看着他。———再说,你们没操心,银城偷粮是有数儿的:不置铺盖,不买穿戴。不盖房,不倒贩,就是个吃,顶多一月喝二斤薯干儿酒。他偷足了省下社里救济,咱不兴试他一年?”
有骂老村长糊涂的,有分析他没立场的。杂姓田赵两家更说老村长是巴结大姓张家的:
“农业社叫田应福办成张家的舍粥棚子了!”
试了一年,人们倒没甚说辞了。二伯家里还是那个穷相,没比往年多偷什么。别的手脚小不干净的,哪个还敢偷!二伯把挠钩擦得雪亮,红铜脑袋昂得高高的可街嚷:
“合作社叫人劳动挣分哩,叫人不劳动偷哩?———谁要动社里一根草叶子,二爷的挠钩可不认人!”
队上要给他记工,他摇摇手:
“不用!我早给自己偷够了,记那工做甚?”
据老村长了解,二伯酒也喝得少了。他自己说,“喝得醉熏熏地还能看住贼了?”
二伯总算没有卖了房,看秋下夜的也混个肚儿圆,所以奶奶活着时常叨叨,
“应福要是多活二年,你二伯算能少受二年罪!”
老村长田应福却是在二伯前头故去了……
二伯盯着个鸟笼子呆呆地,象是忘记了我这个侄儿。突然,他没头没脑地开了腔,
“好人不长寿,坏货活千年,老人们留下的话一点不假:应福哥那么个人死了,我这么个村害倒活着,———阎王爷也算糊涂到家了!”
二伯这样讲话,却是我万没有料到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话头只得又扯回这床被子上来:
“二伯,这床被是老村长给你留下的?”
“可不!老村长临不抵那天,差人把我喊到他家,指着这床被子说:‘银城,队里又给你做了一床被。你要听我一句话了,那你记着:这床被可不敢再卖了!我死了,年轻人当干部,怕一时想不周到。你也七十大几的人了,该知个好歹了!’———就是炕角里这床被。”
“二伯,这回我临离太原,我爹还特别叫我给你老扯床被,都以为……二伯总算使住了一条被子,我爹我妈听了不知该多高兴哩!”
“你爹给我扯的被子不下五六条,队里这多少年给我做的被子也不下五六条,二伯都换酒喝了!这回这条被,二伯是至死不卖了!———应福哥临死还记得我,一个两姓旁人,不容易呀!老村长把被子交代给我时,落了两点泪,二伯没出息的也哭了两眼———你爷爷死我都没下过泪!———当时,二伯对老村长说了,这张被,我张银城至死不卖了!”
二伯这样一个人,到老能有这么一点心肠,容易的吗?突然,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怅惘塞满我的胸膛:假如有回天之术,叫二伯能重新生活一世,他也许不会这样混一辈子的吧?也许,二伯觉着自己日子不多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了吗?浪子回头金不换,二伯老来回头,晚则晚矣,然而;只要回头向善,总是件好事吧……
不觉已到起晌时候,街上人声渐高,脚步杂沓。我猛地想起一句话来:
“二伯,我爹让我问你:村里实行责任制了,你分下地了吗?”
“咱村眼下只分到了作业组。就算有一天包产了,哪个小子敢给我分地?分下地兴卖吗?不叫卖他给我种吗?”
二伯铜头硬撅橛的,顷刻间又是我心目中固有的粘榆皮二伯了。
“不分地,二伯你怎么生活?”
“看把咱大山愁的!二伯一辈子咋过还咋过!———就打上包产到户了,还能不要人看秋了?”
“你老了,要换了旁人看秋呢?”
二伯想了想,恨恨地说:
“那二伯还得偷!阎王爷不叫,我总不能自己饿死!”
“庄禾是各家的了,偷谁家谁家也吃不消呀!”
“你二伯倒傻!不会匀开来偷?”
“二伯,这偷……总不是个……”
“偷人做贼不光彩!二伯知道个这!可是老天爷生下这没本事的人,总得给碗饭吃。就说偷吧,古来就有,要不咋留传下个‘贼’字哩?———再说,二伯也偷不了几天啦!粘榆皮这个村害快死啦!”
二伯倒象有一套做贼的理论似的,我故意吓他:
“二伯,你偷了一辈子,死后不怕下地狱吗?”
“人死如灯灭,两眼一闭,知道个甚?都见过活人戴枷,谁见过死人受罪?”
“要是真有阴曹地府哩?”
“地府里的人也得吃饭!别人有吃的,你二伯就不愁还有偷的。不叫偷,鬼饿死了说不定又转生成人了哩!”
不怕死,而且不怕阴间报应的老人,我大概在石板沟只知道我的粘榆皮二伯!
说了半日话,我要告辞了。二伯伯拍铜瓢似的脑瓜说:
“看看,尽听二伯鬼说了!你坐坐,二伯打酒去!”
说着,他从炕席底摸出一张十块的票子来,拿到嘴边试银元似的“卜”地一吹,纸票发出了好听的声音。二伯大约看出我的疑惑来了,拍拍胸膛道:
“二伯偷瓜偷菜偷玉米,从也不偷钱的,偷了粮食也不倒贩。小偷小摸为个嘴,偷钱盗物发洋财,可是两码事,二伯清楚着哩!”二伯指指门头起的鸟笼,“这十块钱,是二伯卖八哥儿得的!你们给公家做事的人有讲究,怕粘上不干净哩,———大山你放心!这钱打的酒,没事!坏不了你的道行!”
二伯从水缸旮旯里提出了瓶子来,穿上毛衣顶着大日头打酒去了。
“你走啦?”
八哥儿突然叫起来。
这几年城里人讲究种花养鸟,开起什么花鸟店了。二伯起小是个闲人,学会了捉鸟养鸟,到老来不想倒多了一条生活的门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