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兜兜转转的，尘与雪、寒和热一再反复，可天气还是明媚起来了。
那是谷雨前一天，白昼里降下一场洗尘雨。凉兮兮的风或斜吹或旋拂，于是伞柄中传来一种要左右行走的负重感。樱花已经憔悴，一朵一朵地落了好些，横七竖八地覆盖在青绿的草坪上，间杂在黄色的蒲公英花和紫色的地丁花里，又都蒙着一层湿漉漉的冷凝水泽。
又在五一假期前，忽然暖热、忽然扬尘、忽然降雨。天气这样骤地一变，春光就被浸在如冰镇过的清气之中了。附近山里好一番阳春白雪，故乡更是春色与雪色并驾齐驱，山雾弥漫而笼掩、树凇凝结而点缀，真是很奇幻的景象。而新苗和青果，还有初花都受了苦。
总觉得记忆里一时有的深阔陡峭，往往会被什么很快在暗底里削峰填谷到近乎无痕。不是有诗写“看似寻常最奇崛”么？但是再看，也只是浅尝辄止一瞥而已，过了终究是过了。要说这个暮春，好几次降温是有的，却只记得这两次，也还不怎么鲜明。
或许是逐渐升高的室外温度，本就有消弭平复的力量。温暖的气息，就像冰雪消融时节漫上来的春水，让人心里也野径成泊一般显得潋滟、宁静而婆娑，似乎还有一些些迷失、深陷和遗忘的感觉。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春夏之交的这类情绪，大约是珠颈斑鸠的叫声引起来的，“咕咕等”“咕咕等”……似乎独自咕哝着，又远近应和着。乍听之下恍然如梦，慢慢地、慢慢地就想把自己真的隐掩到梦中去。
这样迷蒙着、糊涂着，全然不同于另一种感觉。欧阳修《醉翁亭记》、苏轼《后赤壁赋》都曾写过一个景象：水落石出，这真是耐人寻味。想那琅琊之麓的冬日山景、“水落而石出者”，想那赤壁之下的入夜江流、“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神气自然明朗清俊起来。无可奈何而落的，其实是岁月连同人间繁华吧。遗世而独立于天地的，应该是风骨以及人生气象。
再想一想，天池那一面湖水，多少峥嵘、多少苍茫、多少积淀在其中；又想一想，青春那一种气象，多少轻盈、多少丰沛、多少激扬在其中。孟浩然有名句“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这其中是什么低落下去，又是什么凸显出来？非得水落石出么，一切尽在其中也很好，比如梦境、香气。
最好的梦自然是自己的梦。只是这梦里，也要像桐花道边、槐花荫里，抑或误入深处，抑或渐入佳境，都置身在一片如酝如酿的香气之中。
同样，最好的香就是身在其中的香。飞逝的时间如流，变幻的空间如阵，这不可多得的香气如琢如磨，要把心意从一粒沙摩挲成一颗珠了。
又一日接着一日过，渐渐是初夏。桐花沾染锈色、槐花难掩憔悴，纷纷落在袅袅晴光底里。若是正好有热风，那一种落花舞扬与轻衣鼓动，不由地让人感叹时光之好。这确是一年里难得的时光，尤其这是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光。有两句宋诗可以作为注脚，“正是清和好时节”，“始知身是太平人”。姜特立写的“催成新夏荷浮翠，送尽余春柳褪绵”正如眼下，陆游笔下“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里夏令新”更是贴近。
不过，要是把那时的宋朝和如今的中国比一比，倒觉得现时代更好。一个人的时代怎么能更改得了呢？也不必更改，无论怎样的时代都会有沉浸在初夏时节风物中的人。是以身在其中，有不得已、没奈何的地方，但也有无限神往、魂牵梦萦之处。各安其命、各得其趣，各有各的一番经历、一番滋味吧。诗词里那些梦、香，以及水落石出等一应字辞，又何曾只是或动或静的景物。太多言外深意，须得一层一层精进，用体悟去理解、用理解去洞悉、用洞悉去感受。
就有一个美好的清晨，低头默想着走过这些高大的花木下。“呼”，倏地一股羽翼上的风擦额而过，感觉是叼走了我一根白发。不知道是斑鸠还是乌鸫，或许是才学飞，也或许是不怕人。抬头寻一寻，可是已然全无踪影，只有天光、风物不动声色。
忍不住驻足看那些鸟儿，或飞或鸣，流连在光明与光阴之中，该是惬意的。而好时光还很多，比如到小满、到芒种……
——2024年5月15日，如兰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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