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 / 郑谷晨
按语:C•赖特•米尔斯(C.Wright
Wills)的这篇《论治学之道》作为附录收录于堪称其一生学术精华的大成之作——《社会学的想像力》(陈强、张永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一书之中。我结合个人的体验和理解,梳理出了几条米尔斯的治学之道,在这里主要是一个整理者或转述者。此外,在“想象力”与“想像力”这两个词的选用上,在此前的一些文字中习惯使用“想象力”,本文遵从译著的中文表述,统一使用“想像力”。
C•赖特•米尔斯(C.Wright
Wills)是20世纪美国著名的批判社会学家。他的这篇《论治学之道》作为附录收录于堪称其一生学术精华的大成之作——《社会学的想像力》一书之中。在这样一个众多领域都在普遍寻求方法,但又不知方法究竟为何物的时代,米尔斯的这篇短文为治学的实践提供了一种可以被复制的技艺:在我看来,其意义在于它解决了治学方法在操作上或技术上经常遇到的经验障碍。我从米尔斯的这篇短文中,提取了十个话题;其中,有些话题是经他详细论述过的,而有些话题在他那里可能就是一两句话。可以预见,这篇介绍米尔斯治学之道的文字,其梳理不可避免地带有我个人的选择或偏好,所以未必是全面的;此外,米尔斯在论述诸多观点时,经常以他自己的具体研究(如精英研究等)作为例证进行解释,为了避免篇幅冗长化,这些例子在此略去。以下,分而述之:
1.在学术工作中融入个人的生活体验
学术活动不是一项远离世俗的事业,智慧成果也远非思想家离群索居的产物。米尔斯对此深有洞察。在众多的治学体验中,他首先提醒初学者的就是,“那些最有名望的思想家并不把研究工作与日常生活相割裂。他们舍不得冷落任何一方面,以至于不能容忍这样的分割,并且要力图使两者相得益彰。”(页211)
米尔斯还认为,“选择做一名学者,既是选择了职业,同时也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无论是否认识到这一点,在努力使治学臻于完美的历程中,治学者也塑造了自我;为了挖掘潜力,抓住任何邂逅相遇的机会,他陶冶成了以优秀的研究者必备的多种素质为核心的品格。我的意思是,你必须在学术工作中融入个人的生活体验:持续不断地审视它,解释它。从这个意义上说,治学之道就是你的核心,并且在你可能从事的每一项学术成果中纳入个人的体验。”(页212)
从生活中获取经验,并将其整理得有条有理是重要的。米尔斯特别强调,“作为一名社会科学家,你必须控制这相当微妙的交互影响,捕捉你所体验到的东西,然后整理得条理分明:只有如此,你才有希望利用它们来引导、检验你的思考,并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训练成治学有方的学者。”(页212)
2. 务必建立一个学术档案
米尔斯强调必须在学术工作中融入个人的生活体验。为了实现这一目的,米尔斯认为,“有一个好方法:你务必建立一个学术档案,用社会学家的话说,即记日记。”(页212)在内容的编排上,“在你学术档案中的各类主题下,包含着个人观点、评论、摘录、书目和课题概要。”“当然,主题会有变化,有时变化还会十分频繁。比如,当一名学生准备预考、写作论文,同时还要完成学期论文,那么,他的学术档案就会按照这三个方面进行编排,但经过一年左右的研究生学习后,你将重组所有学术档案以便和你的学位论文所包含的主要研究项目挂钩。”(页215)在我看来,这一方法可以很好地将个人体验与学术活动联系起来;当然,这种联系应体现为一种默契,是习惯的结果。
这种努力的效用是明显的。在米尔斯的论述中,学术档案的意义至少可以表现在“组织体验”、“维护自信”和“保持自省”这三个方面:
I.组织体验。在米尔斯看来,“学术档案将有助于缓解重复工作的乏味,同时使你免受劳心费神之苦。它还能激发你捕捉‘边缘思想’:异彩纷呈的思想,要么是日常生活的‘副产品’,要么是无意间听到的街谈巷议的片段,甚或就是梦中所得。这些思想一旦被记录下来,就不只会给更直接的体验添些思想意义,还可能激发出更为系统的思考。”(页212-213)那些卓有成绩的思想家,对自己的体验——哪怕是细枝末节的、稍纵即逝的——往往也是敝帚自珍,不会轻易让它们从身边溜走。
II.维护自信。在强调了富于弹性的自信心的重要意义之后,米尔斯进一步指出,“而学术档案就是使你能够资以发展和维护自信心的一种方式。”(页213)自信不能凭空产生(如果可以,那很可能是虚妄吧?),而是在不间断的累积过程中产生的?应该是这样的。
III.保持自省。此外,“通过设立内容丰富的学术档案,并由此养成自省的习惯,你将学会如何保持内在精神世界的清醒。”“维护和更新一个学术档案,就是把握住了自己的体验。”(页213)在某种意义,这种自省的意识是形塑治学习惯的催化剂。
建立了这么一个学术档案,那么“我的问题”就一目了然了。这不仅可以保持学术事业目标的明朗,而且通过维护和更新更是能取得不小的进步。米尔斯认为,“我认为在从事研究的社会科学家之中,对‘我的问题的进展’的评价进行不拘形式的交流,是确凿判定‘社会科学领域中主导问题’的惟一基础。在任何自由的学术共同体中,不大可能甚至肯定不存在铁板一块的问题系列。”(页214)
3.养成对读到每本有价值的书做大量笔记的习惯
维护一个学术档案,要付出很多努力。其一便是,做笔记。米尔斯认为,“你必须养成对读到的每一本有价值的书做大量笔记的习惯——当然,我必须承认,一本毫无价值的书远不如由自己思考而得到的东西多。把读他人著作而获得的体验,或自己的生活体验转化到学术领域时,第一步就是赋之以框架。”(页215)
米尔斯认为,“对此学术档案的维护本身就是学术生产。从极为模糊到精致完美,它是一个不断扩大的事实和思想的仓库。”(页216)“在重新安排学术档案系统时,你经常会发现想像力被不断激发出来。”(页217)做笔记不是一个机械的过程,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复制;实际上,当你在选择特定的论题或主题,或者有选择地阅读书中的某些部分时,已经发生了“再组织”或“再解释”的事实,这也是创作过程的一部分——哪怕它是那么隐蔽,那么微乎其微,以致于你都不愿意去承认它的存在。
4.成熟的治学者的标志
这或许是米尔斯在论述中不经意提到的,尽管只是一句话,但我认为它传递了一种深刻的洞识。他说,“我渐渐认识到,能够信任自己的体验同时又不盲从,这是一位成熟的治学者的标志。这种富于弹性的自信心对于任何思想追求中的创新都是必需的。”(页213)确实如此,一位成熟的治学者必须摆脱两种倾向:一是,对自己的狂信;二是,对他人的盲从。显然,这两者都是不可取的。在这里,米尔斯提供了一种可能是比较中肯的标准。
5. 从一个视角转换到另一个视角的能力
当提及想像力是怎样激发出来这一问题时,米尔斯强调了技巧的重要,他表示,“这些技巧看起来可以增加我发现新事物的机会。”(页230)我们不仅应记住,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技艺”被赋予了与“纯粹理性”、“实践理性”相当的地位,而且也应明确,它还是进行思维训练、培养想像力所必须的重要能力。
的确,技巧的一层意义正在于,它可以增加发现新事物、新问题的机会。
在“所谓‘问题意识’已经被讲烂了”(王志希:《问题!问题!》)的今天,是否可以多关注一下发现问题的技巧呢?米尔斯提到了一种能力,“我提醒你,社会学的想像力相当程度上体现为从一个视角转换到另一个视角的能力。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起对整个社会及其组成部分的充分认识。”(页230)
一项长期的研究,容易使人陷入思维定势。米尔斯强调,“一个人只能接受那些已有知识的训练,而训练有时会使人丧失学习新方法的能力,它使人对那些最初必然是松散甚至毫无条理的东西持有排斥异己的态度。但是你必须坚持这些模糊的形象和构想,如果是你自己产生了这些模糊的形象和构想,你一定要将它们整理出来。而原始的想法(如果存在的话),几乎总是通过这种形式出现的。”(页230-231)所以,做研究工作,一定要适时转换自己关注问题的视角,甚至是“归零思考”;同时,还应该留意那些很可能是一闪而过的新想法、新视角,将其作为自己的体验组织起来。
6.可以激发社会学家的想像力的几种方式
哪些方式可以激发社会学的想像力呢?米尔斯提供了以下几种方式,这些方式的具体内容敬请参见《社会学的想像力》一书第231-236页,这里仅择其要点而述之。作为治学的方法,米尔斯的这些经验之谈,不单纯为社会学家所分享,其富于真知灼见的洞识同样可以惠及其他学科的研究者,为他们所借鉴。为了方便读者更为直观地获取关键信息,我为每种方式提供了一个小标题,但这种概括未必精确,还望各位读者明鉴。具体如下:
I.重组学术档案。“在最具体的层次上,如我曾经说过的,重组学术档案是产生想像力的一个途径。你只需清理那些迄今为止毫无关联的文件夹,将它们的内容混在一起,然后重新分类。”
II.抱持游戏态度。“对于阐述不同论题的短语和句子抱持游戏的态度,经常会促使你的想像力得以自由驰骋。”
III.熟谙交叉分类。“在思考你所产生的许多一般性观念时,它们会被分成各种类型。而一种新颖的分类常常是引致富有成果的进展的开始。一言以蔽之,构造类型,探索每种类型的条件及结果的技巧,是你熟能生巧的一道程序。”“为了达到这一点,就必须养成交叉分类的习惯。”“事实上,交叉分类正如同批判和廓清旧的类型,是构想并掌握新类型以及批判和修正旧类型的最好方法。”
IV.尝试反向思考。“通过对另一极的思考,即思考你所关心的事物的反面,你往往能获得最好的洞察。”“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只研究一个事物;当你试着比较各种事物时,你可以更好地理解有关资料;并且可以根据比较的内容勾勒出它们的特点。”在论述这一点时,米尔斯表明要“浸泡在文献中”,但不要像阿德勒一样“溺死”在里面。
V.勤于问是与否。“为简单起见,在交叉分类中,使用是与否的形式,将促使你去思考极端的对立面。”
VI.学会比较理解。“无论你关心什么样的问题,你都会发现以比较的方式理解资料是很有帮助的。”
VII.融合主旨论题。“最后还有一点,不是与想像力的释放,而是与编辑一本书的技巧更为相关。”米尔在这部分内容里,主要强调了主旨和论题间的区别。“论题是一种主题……通常你必须以一章或其一部分来阐述一个论题,但你组织论题的顺序往往将你带入主题领域。”而,“主旨是一种思想。它通常是与某种显著的趋势、某种主导概念或某个关键区分有关,比如合理性与理性的区别。”此外,他还这样陈述,“总而言之,我认为多数作家,以及多数的系统思想家,都会同意所有的主旨有时必须同时出现在某一处,并且互相关联。”
7.写作的目的是写作风格的一部分
米尔斯指出,“写作的目的就是要引起读者的注意,它是写作风格的一部分。写作要求作者有一定的地位,从而能引起别人阅读。”(页237)在此后提到的“我为谁而写作?”的论述中,米尔斯认为,“对于任何一位作家,牢记他的受众是什么类型的人,并且真正地为他们所想,是非常重要的。这些问题并不容易:要很好地回答它们,需要你对自己定位以及对读者的了解。”(页240)
以何种方式引起别人的阅读?别人阅读之后又会有什么回应?如何在这种互动中实现你所期许的学术事业目标?在这样一个网络信息时代,面对“还未来得及记忆,遗忘就已经登场了”的现实,如何坚毅而笃定地去选择“永恒的事业”?多问问“我为谁而写作?”吧,这或许有助于推进对这些问题的思考。
8. 从“发现的情境”到“介绍的情境”
这里讨论的是关于写作和思考之间的相互作用。米尔斯就此归纳了两种情境:一是,“发现的情境”;二是,“介绍的情境”。
米尔斯指出,“如果你只根据莱欣巴赫所谓的‘发现的情境’来进行写作,那么你只能被少数人所理解,而且你在陈述时往往会非常主观。”“要是你的思考内容较为客观,你必须在介绍的情境中研究。首先,你向自己展示你的思考,这通常被称为‘清晰地思考’,然后,当你感到它已经很有条理的时候,将它介绍给别人——这样,你常常会发现其实还没有使它条理化。这时候,你就处在‘介绍的情境’中。”“你必须往返于这两种情境下,而且无论何时,你最好知道你可能会去哪儿。”(页241)
简单地说,“发现的情境”好比是在书斋里独自面对自己,自我陶醉,甚至是自我娱乐;而“介绍的情境”则须考虑:坐在你对面的人是谁?你如何与他们交流?如何让他们理解你所表达的意义?在我看来,前者的思考是“冥想式”的,后者的思考是“布道式”的,显然,这两者之间须保持一种微妙而默契的有效融通。
9.思考是一种寻求有序化、全面化的努力
米尔斯对于思考的理解,堪称简洁、深刻。他认为,“思考是一种寻求有序化、全面化的努力。你不能太着急就停止思考,否则你将无法知道应该知道的东西;你也不能不加控制地一直思考下去,否则你会使自己头脑塞满。我想,正是这种两难的处境,才使反思——尽管罕能取得一定成功——成为人类力所能及的最为热切的努力。”(页242-243)
思考从来都不是漫无目的的。人们之所以能够把握你对一个论题所持的见解,是因为你在这里尝试了这样一项努力——即你在表达时已对你的思想素材进行了必要的取舍,换言之,为人们所掌握的你的思想是经过筛选和过滤的。在这里,筛选和过滤就是一个追求有序化、全面化的过程,这种努力确保了你的思想能够清晰地得以展现;相反,如果你所提供的是一个事实和思想的仓库,并未“特定化”你所关注的对象,那么,人们或许就很难真正把握你的目标之所指。
10.让每个人都成为他自己的方法论者,让每个人都成为他自己的理论家
在文章的最后,米尔斯通过一些箴言和警句对先前阐述的几个问题进行了总结,一共有八条。在第一条“做一名优秀的巧匠:避免呆板的程式”的论述中,米尔斯既提醒人们“你首先要寻求发展并且运用社会学的想像力,避免对方法和技巧的盲目崇拜”,同时又期待着“让每一个人都成为他自己的方法论者,让每一个人都成为他自己的理论家,让方法和理论再一次变为技艺实践的一部分……让你的心智独立地面对人与社会的问题。”(页243)
尽管如前面已提及的那样,方法和技巧可以增加我们发现新事物、新问题的机会,但这种运用不能本末倒置——方法和技巧不能遮蔽我们的视野,我们必须时刻清楚运用它们的目的。在这一点上,卡多佐也曾提醒人们注意,“我们必须明白,所有的方法都应被视为工具,而非偶像。”(本杰明•N•卡多佐:《法律的成长法律科学的悖论》,董炯、彭冰译,中国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页57)所以,方法仅仅是一种方法,技巧也仅仅是一种技巧。当方法和技巧不再充当浪漫的角色了,不再是可供炫弄的玩偶了,这时候你可以冷静而自如地运用它们,在前进方向的指引下,推进你的思考和研究,直至实现你所追求的学术事业目标。
注:本转载仅供自己学习之用,对编写者的劳动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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