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合欢》

 

 

第二章  遭遇住宾馆的男人

 

 八  为赵县长捶腿

 

合欢到了Ｗ县，便身不由己。

她要找妹妹救哥哥，只能找县长。县长和蒜头鼻乡长都姓赵，赵乡长将她交给了赵县长。

赵县长正站在县宾馆大楼前应酬来来往往的一群群人。Ｗ县开发旅游，像爆米花一样膨化了知名度，省里省外都有人来。赵县长一天的事情多一半是应酬高贵的客人，哪一拨都不能轻慢，轻重缓急只有他内心明白。一张笑脸从早挂到晚，笑纹到了晚上还像核桃纹一样退不下去。他和赵乡长握了握手，拍了拍他肩膀，就让他去开会，他要应酬完眼前这几拨上边来的客人再去。合欢他也轻轻拍了拍肩膀，吩咐身边的人将她领到该去的地方。

合欢在马蜂窝一样热闹的人群中觉得自己形单影薄。虽然也有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挖来挖去，她却没知觉。她跟着人来到宾馆大楼后面的一栋小楼里。合欢从这一天明白的是，这个世界很大，她很小。她还明白的是，前面大宾馆是接待南来北往客人的，后面小楼是县里几个头头们用来休息的，办公的地方则在马路对面，那是县政府。

合欢现在面对的不是县长，而是一个叫做黄嫂的中年妇女，她管着小楼。小楼里还有几个比合欢大不了几岁的女服务员，都是本地人，有县城的，有农村的。合欢听着黄嫂一二三四地和她讲规矩，又拿着一大串钥匙一楼二楼三楼领着她走了个遍。走廊两边的门一个模样，推开门，房间里倒有些差别。她记住的是赵县长的房间，里外两间，玻璃窗朝着那座宾馆。

一天的活忙过去了。就在她觉得大海茫茫举目无亲时，赵县长吃完晚饭一脸酒气通红地来了。他回来洗洗脸，落落汗，换身衣服，歇口气，再接着去应酬各方来的领导和客人。合欢早已学了规矩，给县长拿拖鞋，沏茶水。赵县长摆摆手，指了指冰箱。合欢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放到赵县长面前。赵县长仰在沙发上，两腿跷到凳子上，招了招手，让合欢坐在他身边。合欢坐了。赵县长摘下眼镜，很随便地搂着她肩膀，就仰在沙发上养开神了。

合欢便一动不动完成这个新来乍到的任务。

赵县长觉出她的拘谨，轻轻摩挲了摩挲她的胳膊，又拍了拍她的脸蛋，让她再去拧一把毛巾。而后他又擦了把脸，站起身振了振双臂，做了两个扩胸，对着镜子梳了梳有些稀疏的头发，拍了拍圆硕的额头，很县长地走了。临走说了一句：我半夜才回来，你把床铺好就去休息，不用等我。

合欢还是等到半夜赵县长回来。

这样一连等了三个半夜，她终于和赵县长说上正经话了。

赵县长第三个半夜回来，仰在沙发上，将腿跷在椅子上，合欢给他捶腿。看见合欢脸色抑郁，就问：来了县里，怎么不见你的笑脸？合欢说，她妹妹被人拐跑了，哥哥被关到了看守所里。赵县长抬眼看着她说：这事可有点麻烦了。

合欢蹲在那里，捶着赵县长的腿落开了泪。

赵县长叹了一声，摇摇头，拿起身边的电话。

 

九  遭遇住宾馆的男人

 

合欢在县城这一段故事多得数不清。

白天在黄嫂带领下把小楼收拾完，就和几个妞到前面宾馆大楼干活。六七层的大楼里上上下下跑满了人，来旅游的，来视察的，来开会的，满楼道叫嚷。合欢她们帮着收拾房间，打扫会议室。会议室坐满人开会了，她们就提上暖壶小心翼翼地添茶倒水，而后在墙角束手而立。

多少年后，合欢都知道住宾馆的男人最厉害。老的少的，下半身硬邦邦的软塌塌的，都想把你挤在墙上，搂在怀里。可能是一出来游山玩水海阔天空，男人们的精气神都解放了，每天总有七八次弄得她脸通红心直跳。匆匆离开一个房间，推开另一扇门时，里面男人笑眯眯打量她的目光又让她硬起了头皮。她总是垂着眼安安静静地换暖壶、清烟灰缸、倒纸篓，头也不抬地简单回答着男人们的问话。

在Ｗ县宾馆这段经历，让她难以分清体面人和不体面人的区别。

一个省里退了休的老部长鹤发童颜地来了。在前呼后拥中，笑得很光辉，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合欢收拾打扫，笑得更是很慈祥。他很关心山村人的生活，问长问短，还问起村里娃娃念书不念书。合欢知道遇到了正经人。

但老部长一路带的秘书，一个有头有脸的精明年轻人，却又把合欢搞怕了。精明的年轻人殷勤周到地张罗着老部长的食宿住行，晚上，把合欢叫去，老部长不在房间里。他留住合欢不让走。他塞了几件小礼物给合欢，合欢不要。他竟大大方方将合欢揽在怀里动起手脚来。外面走廊里脚步声来来往往，房间里合欢不出声地挣扎着，最后说了一句县长要找我了，便头发凌乱地开开门跑出来。

又一次，一个大报的记者油光粉面地看上了她。在Ｗ县宾馆一住三天，天天寻着合欢。这次连黄嫂都发现了。她告诉合欢，遇到这种事不要落进去，也不要闹开来。她说：落进去自己亏不起，闹开来他们惹不起。

银行的人来县里开会，一个挺壮的粗脖子行长看上了合欢。去Ｗ县各处旅游景点参观时，要带上她作陪。他大笔一挥，就可以决定对Ｗ县的投资。赵县长扶了扶眼镜，笑着对合欢说：你就去吧。转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回来，合欢脸色不好。赵县长问：怎么了？合欢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放下暖壶，扭身低头慢慢走了。

赵县长愣了一下，站起来叫她。她没停步。

赵县长伸手说：我现在就打电话，再让他们和公安局联系一下。

合欢背对着县长站住了。

哥哥合虎还在看守所里没放出来。打架的对方也托了人，找的是Ｗ县的李书记，那是一把手，赵县长是二把手。

 

赵县长把合虎的事交给阿贵了。

阿贵是他的司机，但县里人都管他叫赵大秘，意思是赵县长的大秘书。高高的个子，有点驼背，长着大鼻子，在县里神通广大。他来到赵县长这里汇报这事时，合欢断断续续听见一些。那边花了不少钱，要把合虎判上十年八年才放心，要不害怕合虎报复。听见阿贵对赵县长说：这事主要复杂在“一号”那里。

赵县长手敲着沙发扶手沉吟着。

阿贵看着在一旁清烟灰缸的合欢说：赵县长再三吩咐过我了，不过这事有点复杂。

合欢没言语。

赵县长对阿贵说：你再摸一摸，努力办吧。

合欢知道，赵县长真的有为难处。但她除了求赵县长，没有别的门。她只有每天等到半夜赵县长酒气醺醺回来后，给他捶腿。赵县长回来时虽然累得塌肩塌背，可兴致总是蛮高的。等她一言不发捶开腿，赵县长就又想起了她托他的事。他仰在沙发上说：你别捶了，你这就和捶惊堂鼓一样，我这七品芝麻官担当不起。可能是被合欢捶惯了，一天不捶就不能入睡。有一天，他看着合欢说：你真成了我离不开的小拐棍了。

合欢不说话。她知道自己是在为哥哥妹妹捶惊堂鼓。

合虎拿刀子要捅的人叫欧阳小明。就是他把妹妹合英拐跑，又领着人把前来算账的合虎打伤，并叫警察把合虎抓到看守所里。一天，他趾高气扬地来到赵县长房间，对赵县长说，他刚刚找过书记，书记让他来找赵县长。他坐在那里给赵县长客气地递上烟，很快活地聊起来。合欢在一旁倒水。她没想到仇人是个一派城市气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潇洒，说话时头一摆一摆的。合欢知道他的姨父是专员，一个专员管十几个县长，比县长大。

欧阳小明东南西北地和赵县长扯了一会儿，希望赵县长帮他排除干扰主持公正，又说了些感谢的话，走了。临走长长地盯了合欢一眼。合欢不知道这是男人的一眼，还是仇人的一眼。

她不知道欧阳小明是否知道她。

欧阳小明走后，赵县长看着合欢，又沉吟着手指敲起沙发扶手。

 

黄嫂听到合欢的事，对她说：你求赵县长没错，他是好人哪。接着，她把赵县长从头到脚夸了个遍：又年轻，才四十多；又能干，县里原来穷得一片西北风，是他开发了旅游；有文才，讲得好写得好，那一手大字才叫龙飞凤舞；就是家庭苦点，老婆早就和他离了婚，去南方大城市了。说话时，旁边还有两个女服务员，一个叫秋香，一个叫雪莲，她们抱着肩膀笑着说：那您嫁给他算了。黄嫂说：我现在是人老珠黄了，要是再年轻上二十岁，我就想方设法嫁给他。

秋香、雪莲咯咯笑着。黄嫂黑黄的胖脸上一副正经八百的痴情。

等她醒悟过来，拿起鸡毛掸子捅两个妞，又瞟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合欢说：欢妹要是再读上两年书，到了年龄嫁给他挺合适。

 

十  寻找被拐卖的妹妹

 

合英不知道姐姐合欢每日为她捶县长的腿。

她正被黄土高原上的黑脸瘦汉摁在土炕上死去活来地做。她像被杀的猪一样尖叫着。在这个比她家还穷的山村里，黑夜的风响得更彻底。

合英比合欢小一岁，从小在她眼里就装着姐：姐比她白，比她好看；姐学习比她好，老师喜欢；姐比她会哄娘，会讨爹的喜欢。只有一条她觉得自己比姐强，她的奶子比姐还发得大。说她是骚丫头，她就是骚丫头。村里的几个小子结伙儿到县城偷东西，在县城里泡录像厅，泡回来很多红男绿女的故事。合英听得满脸烧红，心像兔子一样在怀里跳。挎着篮子去旅游景点蹲路边，更看到了城里人男欢女爱地搂着过去搂着过来。

姐就是在路边被乡长挑上走的。

自己要是能被县里、省里来的人挑走才好。要是有京城来的有钱有文化的人看上自己，那她就远走高飞美透了。

旅游景点也搭起了录像棚，卖完了蘑菇野枣，她就黑洞洞钻进去张大嘴巴看。周围山村里的小子们一个个眼睁睁看得流口水。她在一片狼崽的嗷嗷叫中全身发热，一双大奶在衣服里蒸发面馍馍一样鼓起来。

终于有脸上放光的城里人向她伸出手来。

她知道他叫欧阳小明，不是大城市也是县城来的，旅游局里开大轿车，那一派令人眼开的谈吐早把她晕了。她顾不得和家里说，怕他们拦她，便跟着她眼里的漂亮王子跑了。

在县城的一栋楼房里厮混了几天，又被欧阳小明介绍给见识更广的人了。

腾云驾雾地搞不清东南西北，好像是答应领她去大城市。坐了汽车，坐了火车，又好像是晕头晕脑地喝了一顿酒，而后就不知道天昏地暗了。等明白过来，她已经在黄土高原的偏僻山村里了。土窑洞外边是土墙，周围还是土窑洞土墙。一两条狗叫出了山村的冷清。然后就是这个黑瘦的男人要和她睡觉。

她手脚朝天躺在炕上乱蹬乱踹，还是被开膛剖肚做透了。

几十年熬过来的光棍汉，把她搞了一炕的血。

她要跑，男人就用棍子打她。打得她老实了，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喝玉米糊糊，男人就蹲在门槛抽旱烟。一天黑夜，男人把自己也搞得像死狗一样睡熟了。合英穿上衣服鞋出了土墙院子。狗在夜深人静的村子里叫着，她借着月光找到下山的路就跑。跑到天亮，遇到大路，见了大卡车拦住，爬上了车。开了一阵，司机听说了她的遭遇，看了看她，在一个路边小店停下来，说他前面要去山里了，就把她撂下，尘土飞扬地开走了。她再搭车，整好了衣裳头发，没敢说真话，一口气搭到了N市。

她没钱坐火车回家，也没脸回家。在繁华的街道上流荡。

最后到了一家羊肉泡馍小铺里留下了。小铺掌柜让她吃饱了，洗干净了脸和手，围上围裙，就端碗擦桌子干活了。

当天晚上，肥肥的小掌柜满身滚热地又把她睡了。

 

十一  营救狱中的哥哥

 

合欢到县看守所给哥哥合虎送了几回东西。

看守所大高墙上张着电网，大黑门外站着持枪的兵，一溜儿给里边犯人送东西的家属低着头在大门外排队。看见她这个白俊的妞抱着被褥排在队伍中，人们都打量她，连守门的兵都不停地瞄她。毛巾、肥皂、手纸是她预支了第一个月工资买的，被褥是她求了黄嫂借的。她还买了一些明信片，一同交给看守送进去。她和合虎隔着高墙不能见面，明信片可以见面。她在明信片上哄合虎，妹妹找到了，爹和娘都好，弟弟也好，她现在县里工作，让合虎放心，遵守监规，好好学习。哥哥也念过初中，她找了两本旧课本一同送进去，

合虎不知道妹妹合欢每天半夜为他捶惊堂鼓。看到合欢送来的东西和明信片，他蹲在牢房土炕上双手捂脸哇哇哭了一阵。随后又自在开了，和同一号里的犯人说说笑笑侃闲天。看守所里几十间牢房，牢房叫号，每一号里关五六个、七八个、十来个犯人不等。

合虎在号里算是开了眼界，交了友。

交的第一个友叫喜旺，粗眉大眼的壮家伙，集团盗窃案的首犯，领着几个同伙打家劫舍盗遍了周围几个县。在公安局对面的院子里，就敢放心大胆地睡觉囤赃，喝酒过生日。通缉令贴了一街，就敢领着人换身打扮上饭馆里聚餐会友，出席哥们的婚礼。

合虎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这个让W县很多人想成凶神恶煞的人，却又是个疼老婆惜娃子的和善男人。说起老婆娃子，长嘘短叹两眼发红。看到合虎衣服扯了，他还从炕席底下摸出背着看守偷藏的针线包，穿针引线给合虎缝了一溜严密，然后照料小孩一样双手张开衣服给合虎穿上，替他把扣子一个个扣好，端详一眼，算是满意。

合虎要和他结拜兄弟。

喜旺说：我要不吃枪子，留下这个脑袋，再说吧。

合虎在号里交的第二个友叫老高，是县工商局的干部，贪污罪进来，白惨惨的瘦脸上有很多计谋。知道喜旺合虎这些人都是草寇野民，他毫不忌讳地对他们讲官场上的乱七八糟，讲得合虎睁大了眼。山村里长大的小子没见过世面，听完得出一个结论：把这县里当官的个个枪毙了，也冤枉不下一两个好人。怪不得老百姓这么穷。

合虎磨拳擦掌生出的想法大多属武侠小说里的杀富济贫。

老高讲的很多黑幕趣闻让一牢房人笑得前仰后翻。他说，给当官的送钱，千万别送新票子，要送旧票子。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新票子薄，五万块一包，看着就像三万块，当面拿出来，当官的一看嫌少，摔给你就让你走了。

问起他自己的事，他摆摆手说，他是W县上层斗争的牺牲品。

具体的内幕他摇摇头不讲了。

听到合虎的妹妹合欢曾经在乡里，老高马上将“青面麻子不可交，蒜头鼻肚里三把刀，最毒不过一只眼，一只眼斗不过水蛇腰”的歌谣背了出来，而后说：这几个我都熟，你妹妹落在他们手里，可要小心点。他把蒜头鼻、独眼龙、水蛇腰的故事讲了一大片。

合虎又说合欢已经到了县里。问怎么来的，合虎说赵县长要来的。

老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盯了合虎一眼，想起事来。

 

合虎在号里一听喜旺的，二听老高的，一心想学两个人的本事，一武一文，将来要做文武双全。对于其余五六个小偷流氓，他就全凭拳头说话了。扫地，倒尿缸，叠被子，他全吆喝着他们干。还让其中一个叫小三的小小子每天给他捶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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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合欢出身社会底层，美丽既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不幸。

在生活的重压下，合欢当过小姐，但她只是陪唱陪吃，从不出台。这是合欢的底线。哪怕为着拯救关在狱中的哥哥，她也绝不出卖自己的人格。当乡长、县长、律师、富豪形形色色人物向她伸出爪牙时，她却把爱情献给了性格软弱的小学教师，并如牛重负般地为他寻找出路。

在合欢身上，表现了一个小人物不甘沉沦的人格光彩。

无论是在招待所当服务员，还是在体面人家当保姆，还是坐台当小姐，都是一种无奈的挣扎。即使在最艰难的处境中，她也从未放弃过灵魂的纯净。她坚守着自己的尊严。她和她的伙伴们在污泥中也还坚持着互助和友爱，正直和善良。作品语言诗化，弥漫着对小人物的悲悯。